14 第八日(第4/6页)

杰里拿起话筒,希望是丽姬打来的,可惜不是。

“你马上给我滚过来,”陆克要求,“史大卜会爱死你的。赶快。我是为了我俩的前途着想。”

“过去哪里?”杰里问。

“楼下嘛,你这个人猿。”

他将女孩推开身旁,但女孩仍未清醒。

不期然降下的雨将马路淋得闪光粼粼,月亮周遭泛起厚厚一圈光环。陆克把车子当吉普车开,高速挡,转弯时摇变速箱。阵阵威士忌的气息飘满整车。

“有什么好瞧的,搞什么鬼嘛。”杰里质问,“怎么一回事?”

“上等好肉。闭嘴别问了。”

“我不想吃肉。我一身西装。”

“这一个,保证你想吃。老兄,这个你非吃不可。”

他们开往港口隧道。一群没打灯的单车骑士从转弯处冲进来,陆克逼不得已转进中央保留车道,以免撞上。他说,注意找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一辆警车超前,闪着所有灯光。陆克以为警车即将请他靠边停下,因此摇下车窗。

“我们是记者哪,白痴,”他尖叫,“我们是大明星咧,听见没?”

警车超车时,他们瞥见车上坐了一名华人警官,一名驾驶,后座坐了一位相貌威严似法官的欧洲人。前方马路的右边,他们寻找的建筑工地映入眼帘,黄色桁梁与竹竿鹰架搭成鸟笼状,汗流浃背的苦力穿梭其间。起重机在湿雨中闪亮,吊在他们上方有如皮鞭。地面的大灯将光线相当浪费地洒在雨雾中。

“找一个低楼,很靠近了,”陆克命令,将车速减至六十,“白色。找一间白房子。”

杰里指出来,是两层楼复合式住宅,外面是滴着水的粉饰灰泥,不新不旧,入口有二十英尺高的竹台,也停有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的车门没关,三名驾驶闲散地坐在上面抽烟,看着在前院巡行的警察。警察的动作犹如正在处理暴动事件。

“他让我们抢先外勤情报员一个钟头。”

“谁?”

“摇滚客。是摇滚客嘛。不然是谁?”

“为什么?”

“因为想借钱吧,我猜吧。他欣赏我。他也欣赏你。他特别叮咛要带你一起来。”

“为什么?”

雨水阵阵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陆克气冲冲地模仿,“走快一点就是了嘛!”

竹竿搭得歪歪斜斜,比围墙还高。两名身披橙袍的教士,手敲铙钹,挡在前面。另一人撑伞。旁边有花圈,主要是万寿菊,也有灵柩。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悠悠吟唱的声音。入口厅犹如发出甲醛恶臭的丛林沼泽。

“大牛的特使。”陆克说。

“记者。”杰里说。

警察点头让他们通过,连证件也不看。

“警司在哪里?”陆克说。

甲醛的气味令人掩鼻。一名年轻警官带他们推开玻璃门,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约莫三十名老先生老太太,多数穿着连身睡衣,漠然等待,仿佛在等误点班车,头上是无影霓虹灯,一只电扇。一名老人清清喉咙,以轻蔑的态度朝绿瓷砖闷哼一声。只有墙上灰泥在掉泪。一见巨大的鬼佬,他们以礼貌的态度讶然注视。病理专家的办公室漆成黄色。黄色墙壁。黄色百叶窗合上。一台没开的冷气机。同样是绿色瓷砖,清洗容易。

“真香。”陆克说。

“有家的味道。”杰里同意。

杰里但愿这是战场。是战场的话,应付起来比较轻松。警官请他们等他先进去。他们听见担架吱吱滚动,压低的嗓音,冷藏柜门开合的声响,橡皮鞋底低沉的嘶声。电话旁放了一本《格氏解剖学》。杰里翻阅其中的插图。陆克坐在椅子上。一位穿着橡皮短靴与连身服的助手端茶过来。白色茶杯,绿色边缘,香港的缩写加上皇冠。

“能不能麻烦你请警官快一点?”陆克说,“再过一分钟,全香港的人都要赶过来了。”

“为什么找我们?”杰里又问。

陆克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倒了一些茶,让茶水流进水沟,自己则拿起威士忌壶倒满茶杯。警官回来了,快速挥动纤细的手。两人跟着警官走回等候室。往回走时没有经过门,只是走廊一条,转弯后来到像是公用厕所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杰里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敲得凹凸烂透的担架。他心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破旧的医院器材更加凄凉了。墙壁长满了绿霉,绿色钟乳石从天花板垂下,一只遍体鳞伤的痰盂装满了用过的卫生纸。他记得,他们先擤擤鼻,然后才掀开床单给你看,以免吓到你。甲醛的气味让杰里泪水直流。一名华人病理专家坐在窗前,在笔记夹上写字。两名接待员徘徊不去,警察更多。这里普遍弥漫一股歉意。杰里怎么想就是想不通。摇滚客不去理会他们。他在角落喃喃对着警车后座那位面貌威严的绅士讲话,然而角落距离杰里不远,杰里依稀听见“有害我们的声誉”说了两次,语调愤慨、紧张。白床单覆盖尸体,上面有个蓝十字,两画等长。如此一来怎么盖都行,杰里心想。整个房间就这台担架,就这一条床单。其他尸体放在两只大冰柜里,木门大得可以直立走进去,大如屠宰户的门。陆克不耐烦得差点发疯。

“天啊,摇滚客!”他对着房间另一边大喊,“你打算还要再拖多久?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哪。”

大家懒得理他。陆克等得不耐烦了,自行扯开床单。杰里看了一眼,移开视线。验尸室在隔壁,他听得见锯子的声音,如同犬吠。

难怪他们全都面有难色,杰里心想:把欧洲人的尸体带来这样的地方。

“老天爷啊,”陆克说着,“神圣老天啊。是谁弄的?是怎么在他身上弄出那些个淤青啊?是三合会搞的。天啊。”

淋湿的窗户外面是院子。杰里看得见竹竿在雨中摇动,也看见救护车水淋淋的阴影,又送来一名顾客,然而他不太相信有什么顾客会是这副模样。警方摄影师来了,闪光阵阵。一架电话分机挂在墙上。摇滚客正在讲电话。他仍未正眼看陆克或杰里。

“赶快把他送走。”威严绅士说。

“尽快悉听尊便。”摇滚客说。他继续打电话。“在九龙城寨公园,长官……是的,长官……在巷子里,长官。被脱光了。很多酒精……法医病理专家一眼就认出是他,长官。是的长官,银行已经来了,长官。”他挂掉电话。“是的长官,不是的长官,满满三袋,长官。”他咆哮。他拨了一个号码。

陆克正在做笔记。“天啊,”他不断以震惊的语气说,“天啊。他们一定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才做掉他。好几个月。”

杰里认定,事实上,他们杀了他两次。一次是逼他讲话,一次是要他闭口。他们首先对他下的毒手,证据遍及全身,淤青有大有小,如同火苗蹿烧地毯,烧出焦洞,然后突然熄灭。此外他脖子上有一道,造成截然不同、速度更快的死亡。他们不再需要他时,才动最后这一记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