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3/10页)

一队陆军车队朝他们开过来,亮着车头灯,坚守马路正中央。出租车司机乖乖靠边开进泥巴里。车队最后一辆是救护车,两扇门都敞开,里面堆有数具尸体,脚丫露在外面,腿有如猪脚,表面光滑,淤青处处。是生是死,几乎无关紧要。他们通过一簇被火箭炮炸毁的高脚屋,之后开进地方性的法式广场,有一间餐厅、一间杂货店、一间熟肉店,还有拜尔奎宁红酒以及可口可乐的广告。有儿童蹲在路边,看守着偷来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装着。这幅景象杰里也记得。轰炸时会发生这种事。炸弹碰上汽油,后果是血流成河。这一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人学到教训,一切都没有改变,隔天清晨之前会有人收走残骸。

“停车!”杰里说。他一时兴起,递给司机那张他在曼谷书店抄下来的查理·马歇尔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风高悄悄过去,但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已没必要那样做。

“去这里?”司机转身问,很惊讶地看着他。

“没错,伙计。”

“你知道这房子?”司机以法文问。

“我一个好友的。”杰里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记者。”杰里说。这话能解释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

司机耸耸肩,将车子开上一条长长的大道,经过法国大教堂,转进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园别墅。越往市区边缘,别墅就迅速变得邋遢。杰里两度问司机,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别之处,但司机已失去兴趣,耸耸肩,不置可否。停车后,司机坚持要杰里先付钱再下车,然后气呼呼换挡高速冲去。这幢别墅与其他别墅没两样。下半部由围墙半掩,墙壁里有道铸铁大门。他按下门铃却什么也没听见。他用力推门,门却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窗户用力关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隐约看见纱窗内有棕色脸孔移开。随后大门吱吱响,应声开启,他往上走了几阶,来到铺了地砖的走廊,又有一道门。这一道门是以实心柚木打造,开了一个阴暗的小栅栏窗,可由内向外看,由外向内却不行。他等着,然后重重敲击门环,接着听见回音在屋内四处弹跳。这道门属于双扉门,连接处在中间。他将脸贴在门缝,看见一条狭长的地砖地板以及两阶,应该是楼梯最后的两阶。楼梯之下站了无腿毛的两条棕色腿,裸露出两条光秃秃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见膝盖。

“哈啰!”他大叫,眼睛仍正对门缝。“日安!哈啰!”双腿仍无动于衷。“我是查理·马歇尔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马歇尔的一个英国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以法文说。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币,塞进门缝,却没人上钩,因此他收回,从笔记簿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着“致马歇尔机长”,自我介绍为“英国记者,有事相商,与彼此利益有关”,然后写下旅馆地址。他又将纸条塞进门缝,再看看那对棕色腿,然而腿已经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轮摩托车,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车为止:不用了,谢谢,不用了,谢谢,他并不想要女孩——只不过,和往常一样的是,他的确想要。

旅馆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顶端飞扬,但雄伟的气势却显牵强。他签名后进入,看见活人在庭院游泳池边晒太阳,再度想起丽姬。对女孩子而言,这里是训练扎实的学校,如果丽姬帮瑞卡度夹带过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这里领过结业证书。最漂亮的归最有钱的,最有钱的是金边的扶轮社猪哥:走私黄金与橡胶的恶棍、警方首长、拳头大的科西嘉岛人。科西嘉岛人喜欢在战役方酣时与红色高棉订定干净利落的条约。有人留了一封信给他,信封口没封,柜台服务生自己看过后再客气地旁观杰里看信。里面是镶金边的大使馆邀请卡,邀他参加晚宴。邀请人的姓名他从未听过。一头雾水,他将邀请卡翻过去,背面以潦草字迹写着“我认识您的监护人老友乔治”,“监护人”一词点明了一切。晚宴与“你丢我捡信箱”18,他心想。这两项正是沙拉特严加批判的外交部严重脱节之处。

“电话?”杰里以法文询问。

“坏了,先生。”

“电呢?”

“也没有,先生,不过自来水倒是很多。”

“凯勒呢?”杰里露齿一笑说。

“在庭园里,先生。”

他走进庭园。如云的胴体之间坐了一群英国新闻界重量级战地记者,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互道艰辛往事,看来如同英德不列颠空战中的少年飞行员来替外国人打仗,而他们观察的眼神也带有一种集体性的轻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头巾,长长的直发以英勇之姿往后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说,“你怎么来的?踩着湄公河来的吗?”

然而杰里并不想理会他们,他想找的是凯勒。凯勒是全职情报员。他是窃听专家,美国人,杰里是在别处战地跑新闻时与他结识。更确切说来,外籍记者一到此地,无不先拜凯勒的码头,而如果杰里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凯勒的大印章就有这种效力。对杰里而言,他越来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车场找到凯勒。肩膀宽厚,一头灰发,一条袖子卷起。他站着,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司机以水管冲洗奔驰车内部。

“麦克斯。太棒了。”

“好极了。”凯勒瞥了他一眼后说,然后继续看着司机。他身边站了一对细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来像时装摄影师,穿着高跟靴、喇叭裤,相机悬在亮晶晶的衬衫之上,纽扣没扣上。杰里也驻足旁观,司机停止冲水,开始以陆军软麻布刷洗汽车内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国人加入,杰里猜想他是凯勒最新的助理。凯勒的助理淘汰率相当高。

“怎么了?”杰里说。司机又开始冲水。

“‘两元英雄’挡到一颗很贵的子弹,”助理说,“就这么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肤色苍白,态度愉快,而杰里已有心理准备自己会不喜欢他。

“是吗,凯勒?”杰里说。

“摄影。”凯勒说。

凯勒服务的新闻通讯社聘请了一群摄影记者。所有大型通讯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边那两位一样。通讯社给他们两块钱,请他们到前线去拍照。照片见报后,一幅二十美元。杰里听说过,凯勒的摄影记者阵亡速率是每周一个。

“他弯腰闪躲逃命时,贯穿了一边肩膀,”陌生男子说,“痛得屁滚尿流。”他似乎感到大开眼界。

“他人在哪里?”杰里没话找话说,司机仍继续刷洗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