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4/10页)
“在马路那一头,快死了。是这样的,两三个礼拜前,纽约分社那些死脑筋,就是不发药品下来。我们以前常送他们去曼谷。现在不送了,老兄,现在不送了。知道吗?就在马路那一头,他们躺在地板上,为了请护士送水来,还得包红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两名柬埔寨男孩客气地微笑。
“你要什么,威斯特贝?”凯勒问。
凯勒的脸看起来灰沉又凹凸不平。杰里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刚果时,凯勒为了解救困在卡车上的小孩而灼伤一手。如今手指长在一起,犹如长了蹼的兽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并无变化。那次事件杰里记忆犹新,因为抱着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杰里。
“报社要我过来看看。”杰里说。
“还能只过来看看吗?”
杰里哈哈大笑,凯勒也笑了起来,两人去酒吧喝苏格兰威士忌,等车子洗好,聊聊往事。来到大门口他们接了一位女孩,她等了凯勒整天。这女孩是身材高挑的加州人,背了不搭调的高倍数相机,修长的双腿无法站定。由于电话不通,杰里坚持在英国大使馆下车,让他响应邀请函。凯勒不太客气。
“威斯特贝啊,最近是当间谍还是怎么了?报道偏心,为了挖到更深的内幕而拍马屁、想弄个退休金之类的东西吧?”有人说凯勒个人的志向大约如上,但谣言随人去讲。
“那当然,”杰里和颜悦色地说,“干了好几年了。”
入口处堆的沙包是新的,新的反手榴弹铁丝网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大厅贴了巨幅海报,刺眼得令人不敢恭维,这事也只有外交官才办得到。海报推销的是“英国高性能汽车”,可惜金边汽油枯竭。上面眉飞色舞地附上几幅买不到的车款的相片。
“我会转告参赞您接受了邀请。”柜台人员语气严肃。
尽管清洗过,奔驰车内部仍嗅得到热血气息,不过司机已经加强了冷气。
“他们在里面干吗,威斯特贝?”凯勒问,“打毛线之类的东西吗?”
“之外的东西。”杰里微笑着,主要是冲着加州女孩。
杰里坐在前座,凯勒与女孩在后座。
“好吧,你听着。”凯勒说。
“没问题。”杰里说。
杰里打开笔记簿,凯勒叙述时他奋笔疾书。女孩穿了短裙,杰里与司机能借后视镜瞧见大腿。凯勒完好的一手放在她膝盖上。别的不谈,她名叫萝莲,和杰里一样,正式的工作是跑跑各地战区,服务对象是美国中西部的日报集团。转眼间,路上只剩这一部车。转眼间,甚至连三轮摩托车都不见了,只剩农民、脚踏车、水牛,以及代表越来越靠近乡间的花丛。
“所有主要公路都发生激战,”凯勒以单调的口气说,速度慢到几乎适合听写,“火箭炮晚上攻击,黏土炸弹白天攻击。龙诺仍认为自己是上帝。美国大使馆原先当他靠山,后来想推翻他,忙得脸色难看。”他列举出数据、火炮名、死伤人数、美援规模。据说部分将领把美国军火转卖给红色高棉,他举出这里将领的姓名,也说出带领幽灵部队请领部队薪资的将领,以及上述两件勾当都干的将领。“是常见的烂摊子。坏人太弱,攻不下城镇;好人太逊,拿不下乡村;除了共军之外,没人想打仗。原本学生免上战场,现在禁令一解除,他们准备放火烧掉这地方,随时可能发生粮食暴动。贪污严重得不得了,薪水族的生活过不下去,这地方气数已尽,流血等死。皇宫不真不实,大使馆是疯人院,间谍比普通人多,所有人都假装手中握有秘密。要继续吗?”
“你估计维持多久?”
“一个礼拜。十年。”
“航空公司呢?”
“这里就只剩航空公司了。湄公河等于是死了,马路也一样。航空公司在这里称霸。我们写过一篇报道。你看过吗?被编辑砍得不像样了。真是的,”他对女孩说,“我干吗再讲一遍给英国佬听?”
“继续讲。”杰里边说边写字。
“六个月前,金边有五家注册过的民航。过去三个月发了三十四份新的执照,另外还有大概十几家正在审查。行情是三百万柬币给部长个人,另外两百万分给他身边的部下。拿黄金的话打折优待,在国外付款的话,折扣更大。我们走的是第十三条路线,”他对女孩说,“你应该想看一看才对。”
“太好了。”女孩说着合上双膝,夹住凯勒健全的那只手。
他们驶过一座一手被射断的雕像,之后马路沿河流弯道前进。
“威斯特贝应付得来的话才行。”凯勒补充说明。
“噢,我应该没问题。”杰里说,女孩笑出来,稍微移动腰部。
“红色高棉在那边河岸盖了新的据点,甜心。”凯勒说明,主要是对那女孩说话。在湍急昏黄的河水对面,杰里看见两架T28,四处巡行,寻找可以轰炸的目标。那边有一场大火燃烧,烟柱直蹿上天空,如同信徒虔诚献贡。
“华人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杰里问,“在香港,没人听过这地方。”
“华人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商业活动,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新旧都一样。柬埔寨人很懒啊,知道吗,甜心?能拿美国人的救济金,柬埔寨人就满足了。华人就不一样了。华人啊,先生,喜欢工作,喜欢钱上滚钱。华人操纵资金市场、运输独家专营、通货膨胀率、围城经济。战争变得像是香港的分公司,股份全归华人。嘿,威斯特贝,你跟我说的那个老婆,眼睛很可爱的那个,现在还好吧?”
“分道扬镳了。”杰里说。
“好可惜,听你说她好像很不错。他以前那个老婆很不错。”凯勒说。
“你呢?”杰里问。
凯勒摇摇头,对女孩微笑。“我能抽支烟吗,甜心?”他窝心地问。
凯勒黏合的手指间有道裂缝,可能是特别为了抽烟而钻的,裂缝周遭被尼古丁熏成棕色。凯勒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大腿上。马路转为小径,很深的轮痕出现在陆军车队经过之处。他们进入一道短短的树阴隧道,这时右边传来如雷的炮火声,树木如台风来袭弯腰下去。
“哇,”女孩惊叫,“能不能放慢一点?”她开始拉着相机背带。
“请便。中级炮兵,”凯勒说,“我们的。”他在说笑。女孩摇下车窗,拍了一些相片。轰炸声持续,群木乱舞,稻田里的农民却头也不抬。炮声止息后,水牛铃铛持续如回音般响着。他们继续往前开车。接近河岸处,两名儿童轮流骑一辆旧单车。河里有一大群小孩在一个车轮内胎上钻进钻出,褐色的肉体闪闪发光。女孩也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