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纳尔森(第3/9页)

在杰里的世界,时间同样是凌晨三点,女主人替他送来刮胡刀片,却没送来干净的衬衫。他尽可能刮好胡子洗好澡,身体却仍从头痛到脚。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丽姬,向她保证会在两三个钟头后回来,但他怀疑她有没有听进去。越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新闻,他回想起,这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

他叫来无照出租车,知道这些非法出租车比较会躲警察。不搭车时就徒步走。步行有助于身体康复,也对神秘的决策过程有所帮助,因为躺在宾馆的长沙发上,忽然变得很难做决定。他前往深水湾,知道自己正步步进逼恶土。既然他逃脱了掌握,他们会像水蛭般紧咬那艘船不放。他想着他们找了什么人,利用什么手法。如果是表亲出动,他会注意硬件与人力过多之处。雨水开始落下,他担心雾气将因此散去。他头上的月亮已部分清朗,他静静往下坡走,借着淡淡月光分辨出最近几艘股市交易员的帆船,在码头呻吟拉扯。东南风,他注意到,风势渐起。他心想,如果是定点观察哨,他们会寻找制高点,没错,就在他右侧的突出岩角,有辆外表老旧的奔驰面包车停在两树间,天线系着中国结。他伺机而动,看着雾气翻搅,等到有车下山,车灯全开。车一经过他,他立刻箭步过马路,因为他明白,就算他们拥有全世界的硬件,他躲在车头灯之后,他们绝无法看清迎面而来的车头灯后面有人。来到水平面,能见度降到零,他必须摸索着摇晃的木质堤道前进,凭着先前侦察的印象。接着他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那位无牙的老妇,坐在舢板上,在雾气中对他抬头咧嘴笑。

“柯,”他低声说,“纳尔森司令号。柯?”

她嘎嘎笑声的回音在水面上弹跳而去。

“蒲苔岛!”她尖声说,“天后古庙!蒲苔岛!”

“今天吗?”

“今天!”

“明天吗?”

“‘民’天!”

他扔给她两块钱,她的笑声随着他远去的背景消散。

我说对了,丽姬说对了,我们都猜对了,他心想。他要去庙会。他对上帝祈祷,希望丽姬别轻举妄动。如果她醒过来,杰里认为她很可能会乱跑。

他一面走着,一面希望借踏步的动作减轻鼠蹊与背部的疼痛。一步步来吧,他心想。别做出大动作。见招拆招。雾气有如走廊,通往各个房间。一度有辆病恹恹的车子慢慢行驶路边,车主开车溜着亚尔萨斯狼犬。他也见到两名身穿背心内衣的老人做着晨操。来到公共花园,他见到几名幼童从杜鹃丛下盯着他看。他们似乎以杜鹃丛为家,因为有衣物挂在枝叶上,全身赤裸,有如金边的小难民。

他回到宾馆时,丽姬坐着等他,表情恐怖。

“再来一次试试看。”她警告,一手插入他怀中。两人准备外出吃早餐,租船。“再一声不响溜出去,给我试试看。”

当天香港一艘小船也找不到。杰里不愿考虑载运观光客的大型外岛渡轮。他知道摇滚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也拒绝到码头明目张胆地询问。他打电话给电话簿上的水上出租车公司,但对方手中的船不是已出租就是太小,不适合这趟航程。随后他想起跑腿人吕吉·陈,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是传奇人物:吕吉能帮你弄到任何东西,从韩国舞蹈团到减价机票,速度比全香港任何人都快。他们搭出租车到湾仔另一边,吕吉的巢穴在此。他们下车走路。时间是早上八点,燠热的雾气却仍不见消散。没有亮灯的招牌在窄巷里散乱布置,有如精疲力竭的情侣:“快乐男孩”、“幸运地”、“美式风情”。拥挤的小吃摊散出暖暖的气味,加入汽油废气与污泥臭味中。透过墙壁隙缝,他们有时可见运河。“想找我的话,”吕吉·陈喜欢这么说,“就找只有一条腿的大个子。”

他们在店面柜台后找到他,个头只高出台面,在店里来回穿梭,是中葡混血儿,曾经在澳门污秽的小篷里靠打太极过活。他的店面只有六英尺宽,卖的是新的摩托车与老旧的中国军品,他称之为古董。他也卖戴帽女士的银板相片,以龟甲镶框;也卖几个历尽沧桑的旅行箱,以及一本鸦片快艇的航海日志。吕吉已经认识杰里,不过他比较喜欢丽姬,坚持要丽姬走在前头,让他研究研究她的臀腿,请两人走过晒衣绳下,来到一间注明“闲人勿入”的小屋,有三张椅子,电话放在地上。吕吉半蹲成一团小球,以中文讲电话,以英文与丽姬交谈。他已经当上祖父了,他说,不过性能力还很强,生了四个儿子,全都很长进。连老幺都长大成人了。全都是好司机、好工人、好丈夫,他对丽姬说。除此之外,他也有辆备有立体音响的奔驰。

“找一天,我带你去兜兜风。”他说。

杰里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对方正在求婚,或是在要求稍微不是那么认真的东西。

对,吕吉认为自己也有一艘船。

打了两个电话后,他知道自己果然有船,只借给朋友,收点意思意思的费用。他让丽姬看看他的信用卡盒,让她数一数总共几张,然后现出皮夹,展示家庭照,其中一张是老幺最近结婚时钓上的龙虾,只是老幺并不在照片中。

“蒲苔岛很烂,”吕吉·陈对丽姬说,一面讲着电话,“非常脏的地方。浪很大,庙会很糟,东西也难吃。干吗去那里?”

当然是去朝拜天后,杰里耐心说,为她回答。去参观著名的天后古庙以及庙会。

吕吉·陈比较喜欢对丽姬讲话。

“去大屿山,”他以洋泾浜英文建议,“大屿山这个岛不错。东西好吃,鱼也鲜,人也好。跟你们说,去大屿山,去查理的店吃饭,查理是我朋友。”

“蒲苔岛。”杰里语气坚决。

“蒲苔岛要花很多钱哪。”

“我们有很多钱。”丽姬露出甜美微笑,吕吉再度端详她,陷入沉思,慢慢上下打量她。

“我跟你们去好了。”他对她说。

“不必。”杰里说。

吕吉开车送他们到铜锣湾,与他们同上舢板。小船是十四英尺的动力船,与漂浮木一般平常,但杰里认为这艘应该很耐用,吕吉也说这船龙骨很深。一个男孩懒懒坐在船尾,一脚伸入海水。

“我外甥,”吕吉边说边骄傲地抓抓男孩的头发,“他母亲住在大屿山。他带你们去大屿山,到查理的店吃饭,让你们开心。钱以后再给。”

“老兄,”杰里耐心说,“伙计。我们不想去大屿山。我们想去的是蒲苔岛。只想去蒲苔岛。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载我们去蒲苔岛,然后把船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