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纳尔森(第4/9页)

“蒲苔岛天气很糟啊,庙会也很糟。那地方很糟。太靠近中国水域了。很多共产党啊。”

“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杰里说。

“船太小了。”吕吉说,因有失颜面而显得惊恐,多亏丽姬展现魅力,他才重建信心。

接下来一个小时,甥舅两人准备出海,杰里与丽姬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半船舱里,避人耳目,啜饮着人头马。两人间歇性轮流遁入沉思。丽姬沉思时双手抱胸,缓缓低头以大腿摇动身体。杰里则把玩额发,一度因拉力过猛而使她出手制止,他笑了起来。

几乎在无意间,船离开了港口。

“别让人看见。”杰里命令。为求安全,他一手搂着她,让她留在寒酸的开放式船舱中。

美国航空母舰已卸除装饰,灰色的舰身带有威胁性,宛若带鞘菜刀平放水面上。起初,四面了无波动,只有同样黏腻的平静。岸边层层薄雾压在灰色的摩天大楼上,棕色烟柱直升入白色无表情的天空。在平坦的水面上,他们的船有如气球,高高浮在空中。然而滑离避风港、往东前进时,海浪猛拍船侧,力道足以让船打转,船头上下颠簸,两人不得不相拥以免倾倒。小小的船头如劣等马般起伏摇摆不定,航过起重机、仓库、工厂,以及采石山坡地。小船逆风前进,溅起来的水花四散纷飞。舵手大笑着,对水手呼喊,杰里猜想他们嘲笑的对象是发神经病的欧洲人,竟选在这个颠簸的小浴缸里谈情说爱。一艘巨大的油轮经过小船,似乎没有前进的迹象,褐色帆船则追在后方。船坞停放一艘货轮,焊接工的焊枪白光闪动,在海水另一端对他们打信号。甥舅的笑声消退,开始以理性对话,因为如今已出港口。杰里回头看,看见船船相接的运输船摆动,也看见香港慢慢远离,被云层切割成像个平台山。香港再度不复存在。

小船又通过一个岬角。海浪变大后,颠簸之势稳定下来,头上云层落下,底部距离桅杆只差几英尺,小船躲在这个不切实际的低海拔世界,借着保护罩前进。雾气忽然到了尽头,带给他们舞动的日光。南方山丘狂乱的绿意上,有盏橙色导航灯透过净朗的空气对他们眨眼。

“接下来怎么办?”她柔声问,往舷窗外观望。

“微笑,祈祷。”杰里说。

“我来微笑,祈祷由你负责。”她说。

领航小艇靠过来,一时之间他预料会见到摇滚客那张狰狞面孔向下怒视,然而船上人员完全对他们视若无睹。

“是谁啊?”她低声问,“他们认为怎样?”

“例行巡逻,”杰里说,“毫无意义。”

对方驶去。就这样,杰里心想,没有特殊感觉,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

“你确定只是例行巡逻吗?”她问。

“去看庙会的船有好几百艘。”他说。

小船激烈摆动,持续摆动着。什么海相良好,他心想,紧紧搂住丽姬。龙骨很好。要是这样持续下去,我们什么都不必决定了,大海会替我们作出决定。这种旅行,如果抵达目的地,没人会注意到,但如果没能抵达目的地,别人会说你是拿命开玩笑。东风随时可能吹起,他心想。在两道西方气流之间的季节,一切皆无法确定。他焦急地倾听引擎不规则的呼噜声。如果引擎停摆,我们将葬身海岩上。

忽然间,他的梦魇急转直上,失去了理智。瓦斯桶,他心想。天啊,瓦斯!甥舅俩忙着出航事宜时,他瞥见前舱水箱旁存放两只瓦斯桶,推想应该是用来烹煮吕吉的龙虾。真傻,到现在才想到。他想通了。瓦斯比空气重。哪个瓦斯桶不漏气。只是漏气程度多寡而已。波涛拍打着船头,漏气速度更快,瓦斯如今沉积在底舱,距离引擎的火花大约两英尺,混合了氧气助燃。丽姬脱离了他的手,站在后方。海面突然拥挤起来。不知从何处聚集了一群捕鱼帆船,她热切注视。他抓住丽姬的手臂,拖她回船舱之下。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他大吼,“看帆船赛吗?”

她端详他一阵,然后轻轻吻他一下,再吻一下。

“你心情静一静。”她警告。她再吻他一下,喃喃地说,“是的。”仿佛期望已获得满足,接着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甲板,继续握住他的手。

杰里算出小船以时速五海里逆风前进。一架小飞机飞越上空。他将她按在船舱盖下,猛然抬头想看清标识,却为时已晚。

“也不道声早安。”他心想。

小船绕过最后一个角,在白沫中转动呻吟。有一次,推进器完全脱离水面,发出呼呼狂响,再度碰击水面时,引擎吞吞吐吐,咽不下气,最后却决定好好活下去。杰里碰碰丽姬肩膀,指向前方,光秃陡峭的蒲苔岛隐约可见,在云朵破碎的天空中犹如剪纸画。两座山峰,耸立海面上,较高的一座在南方,双峰之间有个鞍部。海水转为铁蓝色,强风阵阵横扫,刮得他们无法呼吸,激起海沫如冰雹打在身上。船首可见螺洲岛,上面有座灯塔,一道防波堤,没有居民。风势剧降,仿佛从未刮风似的。进入小岛背风处,海面无波无纹,一丝微风也不见。太阳的热度直接而严酷。小船前方大约一英里,是蒲苔岛的大湾开口处,后方是隶属中国的小岛,是低矮而棕黄的幽灵。很快他们能辨认出一整片杂乱无章的帆船与观光船,挤满海湾,第一道鼓声、铙钹与未经协调的吟唱声也从水面上飘荡而来。后方小山上有个破烂的小村庄,铁皮屋顶闪烁,而天后古庙坐落于独立的小岬角上,是个坚固建筑物,四周有竹竿搭建的鹰架,算是初具雏形的看台,大批人群上方烟雾弥漫,点缀着点点金光。

“在哪一边?”他问丽姬。

“我不知道。我们向上爬到一栋房子,从那里开始走。”

每一次杰里开口对她说话,总是看着她,但现在她却回避杰里的眼光。他拍拍舵手的肩膀,指向他想前往的路线。男孩立刻开始抗议。杰里向他凑过去,现出一叠钞票,几乎是他所剩的一切。男孩面有难色,将小船开过港口,穿梭众船之间,往花岗岩小岬角驶去。岬角有个崩塌的防波堤,为安全靠岸埋下变量。庙会的喧闹变得更加大声。他们能嗅到煤炭与烤乳猪的香味,也听得见集体爆笑声,但目前暂时看不见群众,因为他们想避开群众的眼光。

“这里!”他大喊,“在这里下锚。快!快!”

他们爬上岸时,防波堤如酒醉般歪斜。两人甚至还未踩到陆地,小船就已调头回航。没人道再见。他们爬上岩石,手牵手,直接步入一场金钱游戏,旁观者众,笑声连连。观众之间站了一个状似小丑的老人,带了一袋硬币,一枚枚朝岩石下面扔,让赤脚男孩纵身接钱,在热烈气氛中,每每几乎彼此推挤至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