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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记事簿订成厚册,放在最高一层,书脊上贴着日期,看上去像家庭账簿。他把四月份的一本拿下来,查看了内封里的名单,心里在想,院子对面的影印室里会不会有人看到他,如果看到会不会放在心上?他开始查看一条条的记载,找十日和十一日之间的那一夜,伦敦站和塔尔就是在那时交换电报的。香港时间早九小时,史迈利指出:塔尔的电报和伦敦的第一个回电都是下班后发的。

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谈话声,刹那间他甚至觉得可以听出阿勒莱恩的苏格兰边界土腔在说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话,但是现在瞎想已没有用了。他反正已预备好了借口,自己也有一半相信。如果被逮住了,就完全相信。如果沙拉特的审查人员拷问他,他还有个退路,他出门总是预备好退路的。但是他还是吓坏了。说话声远去了,潘西·阿勒莱恩的鬼影也一起远了。他的胸膛上都是汗珠。有个女人走过,嘴里哼着歌剧《毛发》中的一个曲调。他心里想,要是比尔听到,他会宰了你,比尔最恨有人嘴里哼着歌。“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这穷小子?”

接着使他感到好玩的是,他真的听到了比尔生气的咆哮声,不知从多远的地方传来:“别哼了。哪个笨蛋在哼?”

快动手。你一停下来,就无法再开始:有一种特别的怯场使你忘了台词,一走了之,使你一碰到东西手指就哆嗦,让你胃开始翻搅。快动手。他把四月份的一册放了回去,随便又拿了四册,是二月份、六月份、九月份、十月份的。他很快地翻了一遍,找可以比较的地方,然后又放回架子去。他蹲了下来,求上帝赶快让扬起来的尘土落下来,可是它似乎没完没了。为什么没有人对此有意见?多人共用一个地方就总是这样:没有人负责,没有人放在心上。他找夜班警卫的值勤登记本。他在最底下的一层找到了,夹在茶叶包和炼乳罐之间,放在信封式的卷宗夹里。警卫填写好以后,在你值班的十二小时之内送来给你两次,一次在午夜,一次在清晨六点,请你签名证明正确无误——天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夜班工作人员四散在大楼里,各处都有——然后把第三联保存起来,放在柜子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洪水”20以前的手续,看来现在也是如此。

有一层架子上全是尘土和茶叶包。他想,有多久没有人自己泡茶了?

他再一次查看四月十日到十一日之间的那个夜里。他的衬衫湿得黏在背上。我怎么啦?天呀,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前后翻来翻去,两次,三次,然后把柜门关上。他等了一会儿,仔细听着,担心地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扬起的尘土,然后大胆地走过走廊,安全地回到对面男厕所里。在走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译码机、电话铃、一个女人在说“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哪里,原来就在我手里”,还有那神秘的管乐声,但不再像半夜卡米拉的吹笛了。下次我让她来干这活,他这么恶狠狠地想。毫不妥协,面对面,生活就应该是这样。

在男厕所,他发现斯巴克·卡斯帕和尼克·德·西尔斯基站在洗手台前,面对着镜中的对方在低声说话,他们两人是为海顿的苏联间谍网跑腿的,加入已很多年了,大家干脆管他们叫俄国人。他们一见吉勒姆就不说话了。

“哈啰。你们两人,真是难兄难弟,形影不离。”

他们都是金头发的矮胖子,比真正的俄国人还像俄国人。他等他们走了以后,才洗去手指上的尘土,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劳德·斯屈克兰的办公室里。

“我的天,那个道尔芬说话真是没完没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她很能干。我们这里几乎少不了她。极其能干,我可以向你保证。”劳德说。他在签会客单之前仔细地看了一下表,然后把吉勒姆带到电梯前面。伊斯特哈斯正在栅栏旁,跟那个态度不客气的年轻警卫讲话。

“你回布里克斯顿吗,彼得?”他的说话口气随便,表情仍旧莫测高深。

“怎么?”

“我车在外面。我可以顺道‘开’你去,我们在那边有事。”

开你去!小托比什么话都说不好,但他都会说。在瑞士的时候,吉勒姆听他说过法语,有德国口音,他的德语又有斯拉夫口音,他的英语尽是小毛病和元音错误。

“没事,托比,我想回家去。晚安。”

“直接回家?我可以开你去,没别的。”

“谢谢,我还得去买些东西。给那些教子教女。”

“是啊。”托比说,好像他没有教子教女似的,小下巴缩了进去,感到很失望。

他究竟要干什么?吉勒姆心里又想。小托比、大罗埃,这两个人为什么瞪我白眼?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什么文件,还是因为吃到了什么东西?

他到了街上以后,漫步走上查令十字街,浏览书店的橱窗,同时查看人行道的两侧。天气变冷了,开始起风了,路人匆匆忙忙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都有一种期待的神情。他的情绪高了起来。他觉得迄今为止,他都生活在过去之中。现在是再度赶上潮流的时候了。在兹温默书店里,他翻看了一本图文书,名叫《历代乐器》,他想起卡米拉要到她的笛子老师桑德博士那里去上课,很晚才能回家。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福尔斯书店,一路眼光扫去,把排队等公共汽车的人群一一都瞧在眼里。史迈利说过,要当做身在国外一样。吉勒姆一想到值班室的事和罗埃·布兰德的怀疑眼光,就觉得这样做不难理解。还有比尔·海顿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起了疑心?不,比尔另属一类。吉勒姆这样得出结论,无法抗拒对海顿的一片忠心。首先是,比尔绝不参与不是他自己首创的事情。放在比尔旁边,其他两个不过是侏儒而已。

在苏荷区,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要司机开到滑铁卢车站。到了滑铁卢车站后,他又到一个肮脏的公用电话亭拨了萨里区米切姆街的一个号码,给特别分局以前的督察长孟德尔,这是他和史迈利不再做谍报工作时认识的。孟德尔来接电话时,吉勒姆说要和詹尼讲话,孟德尔马上回答没有詹尼这个人。吉勒姆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了电话。接着他拨了报时专线,假装与那自动报时器愉快地交谈,因为有个老太太在外面等他把话讲完。他心里想,现在他总该到了。他于是挂了电话,又拨了米切姆街的另外一个号码,那是孟德尔住的那条街上的公用电话。

“我是威尔。”吉勒姆说。

“我是阿瑟,”孟德尔高兴地说,“你好。”他是个古怪、吊儿郎当的人,目光敏锐,神色警觉,吉勒姆可以想像他打电话的样子,拿着一支铅笔随时准备在警察笔记本上记下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