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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卧室是阁楼上一间长条形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原来是女仆的房间。吉勒姆站在门边,塔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脑袋靠着斜屋顶,手撇在两边,手指张开。他的头上有个天窗,从吉勒姆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萨福克深褐色田野,天空上衬着一长列黑色的树梢。褐色的墙纸上有很大的红花。黑色栎木桁梁上吊着一盏灯,照亮了他们两个人的脸,成了奇怪的几何图形,不论是谁移动,不管是床上的塔尔,还是板凳上的史迈利,灯光都像是跟着他们移动了一下才停下来。

吉勒姆要是可以为所欲为,他就会对塔尔不客气,他对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的脾气已到了要爆发的程度,开车来的时候,车速接近九十英里,史迈利厉声叫他放慢一些。要是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就会把塔尔狠揍一顿,如果必要的话,叫法恩来帮忙。他一边开车,一边眼前就清楚地展开了这样一个景象:他一推开塔尔——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的房门,就没头没脑地狠揍起他来,把卡米拉和她的前夫、那个杰出的笛子博士给他受的气都出在上面。大概是因为一起出这一次远门,史迈利透过心灵感应也收到了这幅图像,因为他虽然没有说几句话,但句句是为了要叫吉勒姆冷静下来。“彼得,塔尔没有向我们说谎。一句谎话也抓不到。他做的只不过是全世界特务都做的事:那就是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们。另一方面,他也相当聪明。”他不但不像吉勒姆那样感到迷惑不解,反而奇怪地很有自信,甚至自满,因为他说了一句斯蒂德·阿斯普莱关于背叛艺术的名言。有点像是不要寻求十全十美,而是要寻找有利条件之类的,这又使吉勒姆想起了卡米拉。“由于卡拉的帮助,我们终于进到内层的圈子里了。”史迈利道。吉勒姆则说了一句在查令十字街车站换车的笨笑话。接着史迈利就只满足于指挥方向和注意后视镜了。

他们是在水晶宫碰头的,在孟德尔驾驶的一辆卡车上碰面。他们开进巴恩斯布莱一家车行,它位于一条小石块铺路的小巷尽头,有不少孩子在玩耍。一个德国老头和他儿子欢迎他们,没有等他们从车上下来,就把车上的牌照卸下,一边把他们带到一辆油漆一新的沃克斯豪尔牌汽车那里,那辆车子已备好了,随时可以由后门开出去。孟德尔留下未走,还带着吉勒姆从布里克斯顿带来的作证计划档案。史迈利说:“找A12号公路。”路上车辆不多,但是不到科尔契斯特,他们就遇到了一些卡车,吉勒姆忽然失去了耐心。史迈利得厉声叫他放慢一些。有一次他们遇到一个老头子在快车道上开二十英里的速度。他们在内侧超车时,他忽然向他们乱冲过来,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病了,还是只不过是吓昏了。有一次他们开进一道浓雾,它好像是从头顶上掉下来似的。吉勒姆开出来后,又不敢随意踩刹车,因为马路上有融雪结冰。过了科尔契斯特以后,他们改走小道。路标上的名字是小霍克斯莱、华明福特、布尔格林,接着就没有路标了,吉勒姆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向左转,到了那幢小屋再向左转。能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不过不要停在大门外。”

他们开到了一个小村庄,不过没有灯光,也没有人,没有月亮。他们停下来时,一阵寒气袭来。吉勒姆一下子闻到了板球场、焦木、圣诞节的味道。他想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安静、这么寒冷、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前面出现了教堂的尖顶,一边是白色的篱笆,在斜坡上大概是教士的住宅,房子不高,显得凌乱,一半是茅草顶,他可以看清楚山墙与天空交界的地方。法恩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停车的时候他走了过来,不声不响地爬进了后座。

“里基今天好多了,先生。”他报告说。看样子他这些天向史迈利做了不少报告。他是个稳健的人,说话轻声,很愿意讨好别人,但是布里克斯顿的一帮人似乎都怕他。吉勒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那么紧张了,可以说比较放心了。今天早晨赌了足球赛,他可真喜欢赌足球。今天下午我们给爱尔莎小姐捡柴火,她可以送到市场上去卖。晚上我们玩了一会儿牌,很早就上床了。”

“他单独出去过吗?”史迈利问。

“没有,先生。”

“他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先生,至少我在的时候没有,至于爱尔莎小姐在的时候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的呼吸使汽车玻璃窗上蒙上一层雾气,但是史迈利不愿发动引擎,因此没法开暖气,也没法开除雾器。

“他说起过他的女儿丹妮吗?”

“上周末他说了好几次。现在似乎对她们淡忘一些了。我想他大概怕动感情,不去想她们了。”

“他没有说起要再见她们吗?”

“没有,先生。”

“没有说起将来没事之后见面的安排吗?”

“没有,先生。”

“也没有说起把她们接到英国来?”

“没有,先生。”

“也没有说起替她们弄证件?”

“没有,先生。”

吉勒姆不耐烦地插进来问:“那么他到底说些什么?”

“那个俄国女人,先生。叫伊琳娜的。他喜欢在没事的时候读她的日记。他说把地鼠逮住以后,他就要中心让地鼠与伊琳娜交换。然后他要为她找个好房子,先生,就像爱尔莎小姐的房子一样,不过要在苏格兰,那地方更好一些。他说,他也要帮我。要帮我在圆场弄个好差使。他一直鼓励我学一种外语,这样更有前途一些。”

根据从他们身后传来的平板语调,无法知道法恩究竟有没有接受他的劝告。

“他现在在哪里?”

“睡觉了,先生。”

“轻轻地关门。”

爱尔莎·布里姆莱在前廊等他们。她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太太,头发灰白,有一张坚决、聪明的脸。据史迈利说,她是圆场的老人,战时兰斯伯利勋爵手下的译码员,现已退休,但仍精神矍铄。她穿着一套合身的褐色衣裙,握住吉勒姆的手说“您好”,闩上门以后,他再回头时她已不在了。史迈利带他们上了楼。法恩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史迈利敲塔尔的门说:“是史迈利。我要跟你说句话。”

塔尔很快就开了门。他一定是听到他们来了,就在门后等着。他用左手开门,右手握枪,他从史迈利身后望过去,看一看走道里有没有别人。

“就只有吉勒姆。”史迈利说。

“我就是这么说,”塔尔说,“婴儿也能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