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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有关系。”吉勒姆说。

“我要说的是,卡拉一辈子中总算有一次被圆场抢在前头。”史迈利又说下去,他喝了一口酒,做了一个苦脸。“他当时不知道,他刚刚在旧金山建立的谍报网,就在他动身前往德里那一天,被破获得一干二净了。原来老总从破译员那里获得情报后,就马上和美国人做了交易,要他们放过格茨曼,交换条件是把鲁德涅夫在加州的谍报网交给他们处理。格茨曼飞到德里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甚至在我到德里监牢向他兜售——就像老总所说的那样——保险单时,他也还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很简单的。在当时情况下,毫无疑问的,格茨曼的脑袋已经放在莫斯科的砧板上了。鲁德涅夫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抢在前面告发他把旧金山的谍报网给泄露了。这件事在美国报上轰动一时,莫斯科对这样张扬很不高兴。我带了美国报上刊载的逮捕苏联间谍的照片,甚至还有缴获卡拉进口的收发报机和他在走之前藏起来的信号计划的照片。你知道,事情闹到报上去,我们不管是谁,都是很恼火的。”

对此,吉勒姆是知道的。他不禁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交给孟德尔的作证计划档案。

“总之,卡拉成了俗话所说的冷战孤儿。他原来是出国去完成一项任务。这项任务被破获了,他却无家可归——家里比国外更加险恶。我们没有长期逮捕权,因此要由卡拉自己提出要求我们保护。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明白的叛逃理由了。我只要能使他相信旧金山谍报网被破获就行了——从我的公文包中,掏出照片和新闻的剪报来给他瞧——和他稍微说两句鲁德涅夫老兄在莫斯科搞的恶意阴谋,然后把结果打电报给沙拉特那些过度疲劳的审讯员,如果运气好的话,周末就可以回伦敦了。我甚至想去订莎德勒·威尔斯剧院的票。那一年是安恩看芭蕾舞入迷的一年。”

是啊,吉勒姆也听说了,一个二十岁的威尔士太阳神,那一个戏剧季里成就非凡的天才,在伦敦风靡已有好几个月。

史迈利又接下去说:“牢里热得要命。牢房中间有一张小铁桌,用铁环拴在墙上。他们把他双手铐着带了进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他这人很瘦小。我要他们松了他的手铐,他们松了以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恢复了血色。这一定很痛苦,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在那里已有一个星期了,穿的是一件棉布衬衫,红色的。我不知红色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囚衣。”他喝了一口酒,又做了一个苦脸,随着回忆的再次浮现,他的苦脸又慢慢消失了。

“他给我的第一眼印象不深。我很难相信在我前面的这个小个子,就是我们从伊琳娜信中所了解到的那个诡计多端的大师。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在过去几个月里遇到过很多次相似的事件,由于长途旅行的劳累,由于——唔,由于家里的事,神经末梢大大地迟钝了。”

吉勒姆自从与他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史迈利谈话中最直接承认安恩不贞的话。

“不知什么缘故,这令人很难过。”他的眼睛仍旧张开着,但是眼光凝视在一个内在的世界上。他的眉头和双颊的皮肤好像由于苦苦思索过去的记忆而拉得很平,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吉勒姆,能够让他不注意这惟一一句承认的话所引起的孤寂感。“我有个理论,不过我认为这个理论有些不道德。”史迈利继续说,不过比刚才轻松一些了。“我们每个人只有一定量的怜悯心。如果见到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就滥施怜悯,我们就永远办不成大事。你觉得对不对?”

“卡拉的外貌怎么样?”吉勒姆把他的问题当做是不需答复的,自己另外提了一个问题。

“很慈祥。朴实、慈祥。很像一个神父,在意大利小镇上常常遇到的那种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神父。又瘦又小,满头银发,目光炯炯,一脸皱纹。也像一个校长,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坚强,在他自己的经历范围以内,可以说很精明,但仍格局不大。除了他的眼光从我们谈话一开始就直愣愣地盯着我以外,没有给我留下别的初步印象。不过这算不上是谈话,因为他一言不发。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声也不吭。而且牢房里热得发臭,我又累得要命。”

史迈利开始吃东西,与其说是有胃口,不如说是为了做样子,他勉强地吃了几口以后,又喃喃自语地说下去:“你不吃,厨子会不高兴的。老实说,我对格茨曼有一点成见。我们大家都有成见,我的成见就是针对搞无线电的。根据我的经验,搞无线电的都很讨厌,搞外勤的都不行,他们过分紧张,要他们真正干一些事情,往往靠不住,非常丢人。在我看来,格茨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我这是寻找借口,因为我对他的侦察工作做得不够,”——他犹豫地说——“不够小心、不够谨慎,现在回顾起来,这是不对的。”他突然坚决起来,“不过,我想我不需要再找什么借口了。”

吉勒姆这时感受到一阵异常的愤怒,那是从史迈利苍白嘴唇上的惨淡笑容传染给他的。“去他妈的。”史迈利喃喃自语。

吉勒姆困惑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记得,当时觉得关了七天监牢似乎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他的皮肤泛出灰白色,身上并未流汗。我却汗流如注。我提出了我的建议,那一年我已经提出过好几十次了。不过他可以放心,不会把他送回俄国去当我们的情报员。‘决定权在你手里。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你如果到西方来,我们在合理范围内会给你过体面舒适的生活。我们希望你与我们的讯问合作,问过了以后,我们就帮助你隐姓埋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给你一笔钱。否则你就回国去,我想他们会把你枪毙,或者送你到集中营。上个月他们把贝科夫、舒尔、穆拉诺夫都送进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姓名呢?’说了这样的一些话以后,我就往后一靠,坐在那里,抹掉脸上的汗珠,等待他说‘好吧,谢谢你’。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就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的头顶上有一架不会转动的大电扇,使他显得个子更小了,他褐色有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双手伸在前面,全是老茧。我记得当时想问问他到底在哪里干过这么多体力劳动。他这么把手伸出来放在桌上,手心朝上,手指有点弯曲,好像仍戴着手铐一样。”

侍者看到史迈利那个姿势以为他要什么东西,便走了过来,史迈利又对他说一切都很好,酒更是特别好,他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买来的,于是那个侍者就带着笑容走开,心里暗暗好笑,把抹布在隔壁桌上拍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