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巴不得被当成猪(第3/4页)

侍者端来用醋和葡萄酒烹调的腰子。

“老天,”克拉伯说,“看看,让人垂涎欲滴。吃完蜗牛后来一份腰子再美不过。”

“利奥告诉了西布克龙什么?”

“没有。啥都没有。你不了解利奥这个人。口风紧还不足以形容他。不管是对瓦尔特,对西布克龙,还是对我,他都没有吐露半个字。瓦尔特对外宣称他是休假去了。他换了新的牙齿,缝了几十针。天晓得身上还有什么零件换过。他告诉每个人他是在南斯拉夫游泳时受的伤,说他在一个水浅处跳水,把脸撞伤了。”

“你认为利奥为什么要找架打?”

“我毫无头绪,老哥。从此我就不敢跟他出去。不保险。”

“没有看法?”

“没有,抱歉。”他的脸沉到了表面下面,上面蒙上了一层无理路可循的皱纹。

“见过这钥匙吗?”

“没有,”克拉伯咧嘴而笑,“利奥的?以前他任何女人都上。现在乖多了。”

“可以给我一些名字吗?”

“迈拉·梅多斯可能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她乐意奉陪。她已经生过一个小孩。在伦敦的时候。据说大使馆有一半司机每星期都会上她。”

“他提到过一个叫爱克曼的女人吗?”

克拉伯流露出苦苦回忆的表情。

“爱克曼?”他说,“有趣。那是他的陈年往事之一。柏林时代的事。他谈过。当时他们帮俄国佬工作。她是其中一个中间人。先是在柏林,后来是在汉堡。那些烂靠枕就是她给绣的。照顾过他一段时间。”

“他帮俄国人做什么事?什么样的工作?”

“四方机构67、两方机构……其中一个这样的单位。柏林是自成一国的,明白吗?那是个不同的世界,特别是在那段日子。犹如一个岛。”

“那爱克曼呢?”

“布兰特小姐,埃特林小姐,爱克曼小姐。”

“她们是谁?”

“三个小美女。她们是跟利奥他们一道从英国过来的。美得像画,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这是利奥说的。她们是犹太移民,要回德国去参与占领工作。跟利奥一样。他第一次见到她们是在克罗伊机场。他坐在一个板条箱上等飞机,看到三个小美女穿着制服走过来,一脸笑吟吟。他们被调到同一个单位工作。从此以后利奥就没有往回看。他,还有普兰什科和另一个家伙。六个人一起在1945年从英国过来。他们用三个女孩子的名字编了一首歌,那个晚上一路坐车一路唱,快乐得像沙滩男孩。”

他恨不得自己可以把它唱出来。

“爱克曼是利奥女朋友,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他说他忘不了她。‘没有哪一个会比第一个好,其余的都是模仿。’他是这样说的。你知道德国佬说话的调调的。爱装高深。”

“她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老哥。他们散了。人不都是那样子的吗?人会变老,起皱纹。”一片腰子从他的叉子上掉下来,肉汁溅到他的领带上。

“为什么他没有娶她?”

“她选择了另一条路,老哥。”

“哪一条路?”

“她不喜欢利奥当英国人。她希望他面对事实,恢复德国佬身份。是个爱谈大道理的女人。”

“说不定这次他就是去找她。”

“他经常说他总有一天会回去找她。‘我喝过很多瓢弱水,米基,’他说,‘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爱克曼,也不会有。’但我们不是都这么说的吗?”他一头埋到酒里,仿佛那是一个避难所。

“是吗?”

“顺便问问,你结婚了吗,老哥?能闪则闪。”他摇摇头,“如果我摆得平我那黄脸婆,那结婚就死不了人。但我就是摆平不了。我办不到。”他吃吃笑,“我的忠告是五十五岁才结婚。挑个十六岁的妞儿。那么她们就不会知道错失了什么。”

“普兰什科也在柏林吗?像爱克曼一样为俄国人工作?”

“他们是固定组合。”

“利奥还对你说过什么有关普兰什科的事?”

“说那时候他是个布尔什维克。没别的了。”

“爱克曼也是吗?”

“有可能,老哥。他没提过。”

“黑廷自己是吗?”

“他不是,老哥。说到政治,他屁都不懂。他喜欢独善其身。”他喃喃说,“鳟鱼,我希望下一道菜是鳟鱼,要是我可以一个人作主的话。腰子摆中间恰恰好。”

在剩下来的时间,克拉伯不时因为想到自己这个笑话而乐滋滋。他只有一次愿意回到利奥的话题,那是当特纳问他近几个月和利奥接触得多不多的时候。

“我哪敢。”克拉伯喃喃说。

“为什么?”

“因为他变得心事重重,老哥。我敢说他又恨上了谁。好斗的小野兽。”克拉伯说,突然被酒精辣成个苦瓜脸,“看来他又准备向谁掏出那种纽扣。”

4点钟回到阿德勒饭店时,特纳已经相当醉。电梯迟迟不下来,他就改走楼梯。事情到此为止了,他想,好一个快乐的结局。他可以一下午都喝酒了,一直喝到下飞机,而如果运气好,到他见到拉姆利的时候已经醉得不能说话了。克拉伯的答案:蜗牛、腰子、鳟鱼和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把头缩着,等待风头过去。走到自己住的楼层时,特纳隐约注意到电梯门被一个手提箱锲住,心想大概是服务生正在为某个离开的客人搬行李。我们是这里惟一的幸运儿,他想,我们都是要走的人。他开门,但门锁动也不动;他用力扳钥匙,一点用都没有。一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他就相当快速往后退。但为时已晚。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瞥见一张苍白的圆脸,头发整齐向后梳,眉头深皱。当皮革手套慢动作似的向他打过来的时候,他看得见它上面的缝线,并好奇脸被它打中的感觉会不会就像头皮上缝线。他感受到结实的一击,胃整个收缩起来,接着是一根木棒打在他的膝后窝。他听到那个外科医生从黑暗向他呼唤,而他儿时的脸则被约克郡达勒市的草刺戳着68。他听到汤尼·威洛比夫的奚落声——柔软得像天鹅绒,清脆得像情人,又看到他的手指在她白皙的臀部弹钢琴似的移动。他听到利奥献给上帝的风琴声,但却是从他自己儿时的红木礼拜堂传出。他闻到荷兰雪茄的味道,再一次听到汤尼·威洛比夫的声音,但这次是要卖他一部吹风机:我只是个临时人员,阿伦老哥,不过既然是朋友的家人,我可以给你九折优惠。他再次感到痛,感受到耳光在他脸上的反复震击。他看到伯恩茅斯那家孤儿院的黑色大理石和宪制岗上的天文望远镜。“如果说有什么事是我最痛恨的话,”拉姆利说,“那就是看到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跑去寻觅上帝。”当腹股沟被击中时,他有片刻痛彻心扉,然后随着疼痛慢慢消退,他看到那个离他而去、留他在横街里孤独踯躅的女孩。他听到迈拉·梅多斯被他打到地上时的尖叫声,听到她在小宝宝被强行带走时的尖叫声。特纳心想自己说不定也会大叫出来,不过继而就意识到嘴巴里塞着一团毛巾。他感到一件冷硬的铁器猛击他后脑勺,像一肿块的冰那样凝固在那里。他听到砰地关上的门声,知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见整整一长串被欺骗者和漠不关心的人,听到一个英国主教颂扬上帝与战争的愚蠢声音。然后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一口光滑冰冷的棺材。棺材放在大理石停尸桌上,远处一个隧道入口闪烁着铬光。他听见莱尔不疾不徐的亲切喃喃声,而珍妮·帕吉特则号啕大哭得像被他抛弃过的每一个女人。他又听到梅多斯和一些闲杂人等喜洋洋的口哨声。然后,梅多斯和帕吉特溜了出去,只剩莱尔一个留着,也只有莱尔的声音能提供一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