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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斯纳德把他那辆外交牌照的车子停在高楼底层的购物商场外面,和值班的警卫打过招呼,登上四楼。在病态的条纹灯光下,狮子与独角兽看似永远关在箱子里。他输入一组号码,走进大使馆的接待大厅,打开上锁的防弹玻璃门,爬上楼梯,进入回廊,再打开上锁的铁栅门,走进他自己的王国。眼前还有最后一道关上的门是铁做的。他从口袋整串的钥匙里挑了一把瘦长的铜钥匙,插进去的时候搞错了方向,骂了声他妈的,抽出来,再插进去。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动作和有人在场时略有不同,更急躁,甚至有些鲁莽。他的下巴颓然下垂,肩膀拱起,眼睛在压低的额头下往外瞧,似乎准备迎击某个看不见的敌人。

保险室占据回廊最后两码的空间,改装成像食品储藏室那样的地方。在欧斯纳德的右手边是文件分类架。左手边,在一大堆不协调的物品如灭蝇剂和卫生纸之间,有个绿色的嵌壁式保险箱。前方,一部超大的红色电话静静地躺在一大堆电路箱上面。用术语来说,这是他与上帝的数字连接设备。底座有个告示写道,“以此设备通话,每分钟五十镑”。欧斯纳德在下方写上一句,“尽情享受!”此刻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拿起话筒,不理会机械声要他按下按钮与查对程序,直接拨给他伦敦的赛狗赌注经纪人,在好几只灵缇犬身上各押了五百镑。他似乎对每一只的名字和状况如数家珍,就像他对赌注经纪人那样熟悉。

“不,你这个蠢东西,要赢!”他说。欧斯纳德什么时候在赛狗身上下注还有其他目的来着?之后,他开始办正事。从文件分类架上标示着“卜强,极机密”的格子里,抽出一个平凡无奇的卷宗,带回办公室,打开灯,在办公桌旁坐下,深深吐一口气,双手托头,开始读他那天下午收到的付出极大耐心亲手译出的电报。那是他的地区主管拉克斯摩尔传来的四页指示。欧斯纳德模仿拉克斯摩尔的苏格兰土腔——虽然不完全像,也还过得去——大声念出内容:“你应将下列命令牢记在心”——舔舔牙齿——“此电报不重复列入情报站档案,应于接获72小时内销毁,年轻的欧斯纳德先生……你应立即建议卜强下列事项”——舔舔牙齿—“你只能给卜强下列承诺……你应处理下列严正警告……喔,没错!”

他愤怒地咕噜一声,把电报重新折好,从办公桌抽屉里挑了一个素面白信封,把电报放进去,然后把信封塞进右手边的后裤袋。这条潘戴尔与布瑞斯维特的定制长裤,是他以必要的活动经费名目向伦敦报销花费的。回到保险室,他拿起一个刻意不带官方色彩的破旧皮面公文包,放到架子上,用钥匙串上的另一把钥匙打开那个绿色的嵌壁式保险箱,里面有本硬皮账本,和厚厚一叠五十元美钞——百元大钞因为太过可疑而难以交涉。他在自己给伦敦的指令中这么说,无法让你不引人注目。

在天花板上那盏斜顶灯的光照下,他打开账簿,翻到当日这一页。账簿分成三栏,左边那栏标明H的代表哈瑞,右栏标明A的代表安迪。中间那一栏,数目最大的,标明收入。性学家最爱的那种整齐的圈圈和线条,将其资源指向左边或右边。欧斯纳德凝重地仔细查看这三栏,从口袋掏出一支铅笔,很不情愿地在中间那栏写下7,画一个圆圈圈住,在圆周外加上一条线往左,归之代表哈瑞的H那一栏。然后他写了一个3,心情较为愉快地划向代表安迪的A那一栏。他自哼自唱,从保险箱里数了七千块钱,放进一个皱得不得了的袋子里,之后又丢进灭蝇剂和架子上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态度轻蔑,好像很瞧不起这些东西似的,事实上也的确是。合上袋子,锁上保险箱,之后是保险室,最后是大门。

踏进街道时,一轮满月对他微笑。星光闪烁的夜空笼罩在海湾上,和等待驶进运河的船只灯光相互辉映,划破黝黑的海平线。他拍拍手,招来一辆庞帝雅克出租车,给了一个地址。没过多久,他就在通往机场的路上摇晃前进,不安地寻找一个淡紫色霓虹灯闪耀的丘比特,将象征阳性的箭射向他代言广告的爱之小屋。在对面来车的光束照射下,他脸色凝重,深色的小眼睛一直机警地注视后视镜,被每一道穿梭而过的光线燃起火花。机会只赐给那些准备好的心灵,他对自己说。这是他预科学校的科学老师最爱引用的一句名言。那个老师鞭打得他一身青紫,然后建议他们脱掉衣服以弥平彼此的差异。

伦敦北边的沃特福德附近,有一座欧斯纳德府邸。如果要到那里,你得通过一条交通繁忙的支道,再急转弯过一幢倾颓的宅邸,名唤“榆林园”,因为此地曾有古老榆树成荫。府邸在最近这五十年来,比之前的四个世纪住了更多人:忽而是老人院,忽而是少年犯矫治机构,忽而是赛狗训练营。更晚些时候,在欧斯纳德那个凡事悲观的哥哥林德塞管理下,成为一家东方宗教信众的中介庇护所。

有一段时期,每经历一次转型,散居印度与阿根廷的欧斯纳德家族就要为租金而争吵,争论修缮费用,以及该不该给某个还活着的保姆退休金。但是慢慢的,就像这幢养育他们的房子一样,他们年久失修,也放弃了为生存而奋斗。欧斯纳德的一个叔叔拿走他应得的份额,到肯尼亚去花个精光。欧斯纳德的一个堂兄觉得自己应该到澳洲享受荣华富贵,买了座鸵鸟农场,钱财散尽。欧斯纳德的一个律师侵占家族信托基金,把投资错误后剩余的资产席卷一空。没随着泰坦尼克号灭顶的欧斯纳德族人,也被劳合保险社给拖垮。从来不服中庸之道的林德塞,披上僧侣的橘黄长袍,在围墙高耸的庭院里一棵仅存的高大樱桃树上上吊身亡。

只有欧斯纳德的父母身陷穷困,还令人愤怒地活得好好的。他父亲住在西班牙一幢已抵押的家族房产里,勉强靠仅余的财产糊口,仰赖西班牙亲戚伸出援手;母亲在布莱顿,和一只吉娃娃与一瓶琴酒一起过着摆阔撑场面的败德生活。

生活如果这么具有世界性,换成其他人,很可能会动身寻找新天地,或至少徜徉在西班牙的暖阳之下。但是年轻的欧斯纳德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他是为英国而活,说得更具体些,英国是为他而存在。被剥夺的童年与可憎的寄宿学校在他身上留下永远褪不去的烙印,使得他在二十岁那年深深感觉到,他为英国所付出的代价,已远远超过任何一个讲理的国家有权从他身上榨取的分量。从此以往,他不再付出,只要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