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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丁被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拖向前,越过桥梁,以仿佛漫游梦境的脚步走在一片阴霾的荒野上,到处是破败的房产、二手服饰店以及眼神空虚、骑着脚踏车的移民劳工。慢慢的,他仿佛受到某种意外的吸引力,发现自己站在一眼看去像是很宜人的林阴大道,而大道另一端有个生态友好的入口,爬山虎丛生,乍看之下几乎无法看出里面有道橡木门,门上还有擦得亮晃晃的黄铜电铃,也有黄铜信箱。一直到贾斯丁抬头仰望,继续向前,然后直接走上他头顶的那片天空,他才恍然发现三座巨大的白色摩天大楼,中间以天桥连接起来。大厦用的石材干净得有如医院,窗户是镶了红铜的玻璃窗。在每栋硕大无比的高楼后面某处升起白色烟囱,底部打上金色油漆的字母KVH,对着他如同老友般眨眼。

他独自一人站着,如同身陷三栋摩天大楼底部,站了多久,他当时不清楚,后来也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大楼两翼似乎朝他逼近,想将他压扁。有时候感觉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他的膝盖软下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长椅上,地点是某处斑驳的路面,有几个拘谨的女人在遛狗。他注意到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味,一时之间重回内罗毕的停尸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心想,才能停止注意到这种气味?夜幕必定已然低垂,因为红铜窗户亮了起来。他看出有移动的侧影,有计算机蓝色的光点忽明忽暗。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他一面观看一面问她,除了你之外,我还在想什么?

她坐在他旁边,不过这次她想不出答案。我想的是你的勇气,他为她回答。我在想,对抗这一切的,只有你和阿诺德,而亲爱的老贾斯丁则在担心花床的沙土是否足够,好让你的黄色鸢尾花长得健康。我是在想,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也不相信我所代表的任何事物。曾经有段时间,你的贾斯丁和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一样,对于委身接受集体意志的强烈批判感到光荣——他将这种集体意志称为国家,或者是有理性的人的教义,或是心怀些许疑虑地称之为更高远的理想。曾经有段时间,我认为不论男女如有必要,都应该为造福众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我称之为牺牲,或是职责,或是必要之举。曾经有段时间,我可以晚上站在外交部外面,看着亮起灯光的窗户,心想:晚安,我是你谦卑的仆人贾斯丁。我是伟大睿智的引擎里的一个螺丝钉,感觉很光荣。我为国家效劳,所以我才有所感受。然而,我现在所有的感受是:对抗他们一大堆人的只有你,他们赢得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从这个小镇的大街上,贾斯丁转向左边,往西北方向走上道氏大道,草原风全力迎面扑在他暗沉的脸上,而他持续提高警觉,仔细注意周围环境,不愧在渥太华当了三年的经济随员。虽然他一辈子从没到过这里,看到的一切却都很眼熟。雪从万圣节一直下到复活节,他记得。六月的月亮首度升起时播种,在九月首度下大霜前采收。还要过好几个星期,被吓坏了的番红花才敢开始在枯死的草穗和干秃的草原上露脸。马路对面有座犹太教堂,设计平实,由被遗弃在火车站的移民建立。而当时移民带在身上的只有不堪的过往、扁平行李箱以及对于自由乐土的远景。距离这里一百码处矗立了乌克兰教堂,旁边也有罗马天主教堂、长老教堂、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及浸信会。这些教会的停车场有如通电马场般,信徒的引擎在主人祈祷时得以保暖。他脑海里飘过一句孟德斯鸠说的话:从来没有地方像耶稣的王国般内战频仍。在上帝之家后面是财神之家,是本镇的工业区。牛肉价格一定是跌破底了,他猜想。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盖波先生全新开幕的“快乐猪肉工厂”?从外观看来,谷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葵花籽油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麦田中间?那群怯生生的人,围在车站广场的老房子站着,一定是苏族或克里族印第安人。(曳船道)转了个弯,带着他往北走,通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出了隧道,他来到了景致截然不同的乡间,有船屋及河景豪宅。他知道,有钱的欧美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修剪草坪,清洗车子,为自家的船上亮光漆,对坐收社会福利金的犹太佬、乌克兰佬,以及可恶的印第安人生闷气。在小山上,或是在此地几乎可算是座小山的地方,就是他的目标物,那是本镇的骄傲,是东萨斯喀彻温的宝贝,是学术的王朝,这就是道氏大学,依序排列着中古时代的沙岩、殖民地时代的红砖以及玻璃圆顶建筑。贾斯丁走到曳船道的分岔处,走上短短的山坡路,经过一座一九二〇年代的维基奥桥,来到一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上面有镀金的盾形纹章。穿过拱门后,他得以欣赏精致无瑕的中古校园,也见识到创办人乔治·伊曼·道氏二世本人的青铜塑像。他同时也是矿场拥有人、铁路大亨、老色鬼,盗用土地、射杀印第安人的凶手,是当地的圣人,灿烂辉煌地摆在花岗石底座上供后人凭吊。

他继续走着。他参考过指南手册。道路宽敞起来,成了阅兵的大道。风从柏油路面上刮起挟带细沙的尘埃。在大道远远的另一边竖立了一座覆满常春藤的亭子,旁边有三座特殊用途的钢筋水泥块。亮着霓虹灯的长形窗户将这些水泥块切割得具有层次感。一面绿色加金色的招牌——道氏夫人最喜爱的颜色,手册也是同样的颜色——以英法文宣布这是医学院的临床研究中心。一个较小的招牌写着门诊病人处。贾斯丁跟着招牌走,来到一道旋转门,上方悬垂着波形的顶篷,由两个身穿绿色轻便大衣的粗壮女人看守。他向她们道晚安,对方也以愉悦的口气回礼。他的脸孔僵硬,被毒打过的身体一路走来仍隐隐作痛,热腾腾的“小蛇”直往他的大腿和背部上窜。他偷偷看了一下身后,然后大步走上阶梯。

大厅挑高很高,铺着大理石,有种殡仪馆的感觉。乔治·伊曼·道氏二世身着狩猎装的可怕巨幅画像,让他想起了外交部的大厅入口。接待台设于一面墙边,后面有身穿绿色长袍的银发男女坐镇。过不了多久,他们会以“奎尔先生”来称呼我,然后对我说特莎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他不疾不徐地走在一个迷你购物中心里,道氏·萨斯喀彻温银行、一间邮局、一座道氏书报摊、麦当劳、比萨天堂、星巴克咖啡店、贩卖女性内衣以及孕妇装和睡衣夹克的道氏精品店。他走到一个汇集走廊的大厅,那里充满了手推车的嘎吱声,电梯的怒吼声,快步走动的鞋跟发出的微小回音,以及电话哔哔叫的声音。面带愁容的来宾四处或坐或站。身穿绿色长袍的工作人员从一道门内匆忙走出,走进另一道门。每人的口袋上有金蜂的标志。一扇门边挂了大幅广告牌,上面写着医生以外人等勿入。贾斯丁双手交叉放在背后,装出权威感,仔细看告示。寻找保姆与车船求售的广告。房间出租。道氏歌咏社、道氏圣经研习课、道氏医德社、道氏苏格兰民俗舞蹈社。有个麻醉师想要一条棕色的好狗,中等身材,不要小于三岁,“一定要一等一的散步专家”。道氏贷款计划,道氏先学后付款计划。道氏纪念教堂举行玛丽亚·科沃斯基医师的追思仪式——有人知道她生前喜欢听音乐吗?如果喜欢,是什么样的音乐?待命医生、休假医生、值班医生的名单。还有一张海报,喜滋滋地宣布本周医学生获得免费比萨的时间,由温哥华的凯儒·维达·哈德森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