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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彼得。”她以指责的语气对他说。

“你是拉若吗?”

“当然了。”

他进门后,她关上门。

“有没有人跟踪你过来?”他问她。

“有可能,你呢?”

他们在灯光下面对彼此。波姬没说错:拉若·艾瑞奇的确很漂亮。目光散发出孤傲聪慧的美感,具有科学家冰冷不带感情的味道,第一次闻到就让他在心里打退堂鼓。她以手背拨开渐灰的头发,然后手肘维持高举,手腕搭在额头,继续以批判的意味打量他,眼光傲慢而沮丧。她一身黑衣。黑色长裤,长长的黑色工作服,脂粉未施。她的嗓音这时听来,比在电话上更加阴沉。

“我为你感到难过,”她说,“很可怕。你很伤心。”

“谢谢你。”

“她是被岱魄拉瑟害死的。”

“我也这么认为。间接而已,不过也算是。”

“很多人都被岱魄拉瑟害死了。”

“可是并不是全部都被马可斯·罗贝尔所背叛。”

这时楼上电视传来一阵如雷的掌声。

“艾米是我朋友,”她说,仿佛友谊是一种病痛似的,“今天她在道氏医院的挂号处上班。不幸的是,她签署了一份请愿书,赞成我复职,也作为萨斯喀彻温医德会的创立成员,因此他们会找借口开除她。”

他正要问艾米认为他是奎尔还是艾金森时,有个中气十足的女人从楼上对他们咆哮,一双毛拖鞋出现在楼梯最上层。

“带他上来吧,拉若。男人要喝一杯。”

艾米是中年人,肥胖,是那种生性严肃、却决定把自己的人生当喜剧演出的女人。她穿的是深红色丝质和服,戴着海盗耳环。她的拖鞋长了玻璃眼珠。不过她自己的眼珠却被阴影围了起来,嘴角长出了痛苦纹。

“杀了你老婆的人,应该抓去吊死才对。”她说,“威士忌、波本还是葡萄酒?他是拉尔夫。”这个阁楼房间很大,以松木隔出轮廓,天花板挑高。一边有个吧台。一台巨大的电视正在播放曲棍球赛。拉尔夫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身穿晨袍,坐在假皮扶手椅上,将双脚放在同样是假皮的板凳上。听见有人说他的名字,他伸出有肝斑的手在空中挥动,眼睛却没离开电视的球赛。

“欢迎光临萨斯喀彻温,要喝什么自己来。”他大喊,带有中欧口音。

“哪一队领先啊?”贾斯丁问,表示友好。

“加佬队。”

“拉尔夫是律师,”艾米说,“对不对啊,亲爱的?”

“现在什么也称不上了。可恶的帕金森病硬是要把我拖进坟墓里。那个教职员委员会的做法就像是一群浑蛋。你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差不多。”

“遏阻言论自由,挡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现在应该站出来教育男男女女,是勇敢说出实话的时候了,不要再像一群没种的懦夫一样躲躲藏藏。”

“你说的对。”贾斯丁很客气地说,从艾米手中接下一杯白葡萄酒。

“凯儒·维达·哈德森是负责吹魔笛,道氏则随着笛声起舞。他们给了两千五百万当做订金,盖了新的生物科技大楼,答应后面还有五千万。那可不是小数字啊,就算是对凯儒·维达·哈德森那种有钱的白痴来说也是一大笔钱。如果大家乖乖地不乱讲话,还会拿出更多钱。那种压力,你怎么挡得住嘛?”

“尽量啊,”艾米说,“如果没尽力,你就完蛋了。”

“尽了力是完蛋,没尽力也是完蛋。敢讲话,他们就不给你薪水,炒你鱿鱼,把你赶到别的地方。在这个小镇,言论自由的代价可高着呢,奎尔先生——代价高到我们多数人都负担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贾斯丁。”

“贾斯丁,我们这里讲到言论自由啊,还是一言堂。一切都好好的没事,只要不跑出一个俄罗斯贱女人,神经发作随便在医学刊物上面发表文章,乱讲她发明出来的高明小药丸的坏话。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凭这个药一年可赚到二三十亿,愿安拉保佑他们。你准备把他们安排到哪里,艾米?”

“书房。”

“你干脆把电话转过来,这样他们才不会被干扰到。艾米是我们这里处理实务的人,贾斯丁。我只是个糟老头。如果你想喝什么,就叫拉若帮你弄。她对我们家了如指掌,比我们自己还清楚,可惜啊,眼看着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继续观赏胜利在望的加佬队。

她不再盯着他看,虽然她还是戴上厚厚的眼镜,本来应该是男人戴的眼镜。她内心属于俄罗斯的那部分带来了一大袋子的“也许”,袋口打开,躺在她脚边,装满了她倒背如流的文件:威胁对她采取行动的律师信函、大学的解聘信、一份她尚未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最后是她自己律师的信件,不过数量并不太多,因为根据她的解释,她已经没钱了,更何况她的律师在捍卫苏族的人权方面比较自如,在对抗法律资源无限的温哥华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时颇感无力。他们坐着,如同没有棋盘的两个棋手,与对方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贾斯丁回想起过去在东方国家任职的往事,不敢将脚尖正对她,所以斜坐着,使他被毒打过的身体因此感到不太舒服。她已经对着贾斯丁背后的阴影讲了好一阵子,贾斯丁也几乎没有打断她。她百分之百自我投入,声音一会儿丧气,一会儿具有说教意味。她的人生只有巨大难缠的官司,以及这桩解答无望的难题。她提到的每件事,都跟官司脱不了关系。有时候——他怀疑是经常——她完全忘记了贾斯丁的存在。或者对她来说,贾斯丁变成了其他人——成了不愿参加教职员会议的老师,成了怯生生召集大学同事、犹豫不决的教授,是力有未逮的律师。只有在贾斯丁提到罗贝尔这个姓氏时,她才在他面前清醒过来,皱皱眉头,然后随口以笼统模糊的方式搪塞,让人明显察觉到她在顾左右而言他:马可斯太浪漫了,他太脆弱了,所有男人都会做坏事,女人也一样。不知道,她不知道要到哪里才找得到他。

“他躲起来了。他没有规律,每天早上都往不同的方向去。”她解释着,语气带有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如果他说沙漠,指的是真正的沙漠吗?”

“一定是非常不方便的地方。那种说法也是他的习惯。”

为了佐证她这句话,她转述出贾斯丁认为不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语句:“讲到这里我要快转前进……KVH的做法是赶尽杀绝。”她甚至提到“我父母亲是死囚”。她将一封律师信放在他手上,在他看信的当儿从中引述几段话,以免他看漏了最令人反感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