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俄罗斯所有的军人当中,不管是现役的还是退役的,尼古拉·尼古拉耶夫陆军上将的声望,绝对比得过其他几十位将军。

他已经七十三岁,再过几天就是七十四岁的生日,但依然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身板笔挺,满头银发,一张红润的脸饱经风霜,他那标志性的小胡子从上嘴唇顽皮地翘向两边。在任何场合,他都显得与众不同。

他一生都是坦克军人,是机械化步兵部队的指挥官,在五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经历了每一场战役,上过每一条前线。在他手下当过兵的,到1999年时总数已达几百万,在官兵们的眼里,他已经成为传奇人物。

部队里都知道,他本应该以元帅的军衔退休的,只是他脾气耿直,得罪了一些政客和趋炎附势者。

与兔子列昂尼德·泽伊采夫一样,他也出生在莫斯科西边的斯摩棱斯克附近,但他决不会记得泽伊采夫,虽然他曾经在波茨坦郊外的军营里拍过泽伊采夫的肩背。将军比泽伊采夫早出生十二年,他于1925年冬天出生在一个工程师的家庭。

他依然记得与父亲一起经过一座教堂时,老头子忘乎所以地做了一个十字的动作。儿子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父亲又惊又怕,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在那个时代里,又有一位苏联年轻人被官方授予英雄的称号,因为他向内务人民委员会报告了父母的反党言论。双亲死在了劳改营里,儿子却被树立为苏联青年的学习榜样。

然而,年轻的柯利亚【19】热爱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一个字。后来他知道了那个手势的意思,但他接受了老师的观点,即那全都是一派胡言的宗教迷信。

1941年6月22日,西部爆发闪电战时,他才十五岁。一个月之内,斯摩棱斯克就被德军坦克部队攻占了,他随着几千个难民一起逃了出来。但他父母未能逃离,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这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带着十岁的妹妹跑了一百英里,最后在一天晚上爬上了一列东去的火车。他们不知道,那是一趟专列。与其他专列一起,这列火车在把一座拆解的坦克工厂运出危险的战区,驶向东方安全的乌拉尔地区。

孩子们忍饥挨饿,紧紧趴在车厢顶部,直至火车抵达乌拉尔山脚下的车里雅宾斯克停下来。工程技术人员在那里重新建起了一座坦克工厂,称为坦克格勒。

那是战争年代,不是上学读书的年代。妹妹嘉莉娜去了孤儿院,柯利亚被安排到坦克厂工作。他在那里干了将近两年。

1942年冬天,在哈尔科夫和斯大林格勒附近,苏军的人员和坦克损失惨重。他们的战术是传统的,因而也是致命的。当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去仔细考虑,战士和坦克都被盲目地送到了德军的炮口之下,根本没想到或在乎损失。在苏俄的军事历史上,这种事情不足为奇。

在坦克格勒,要求是增产再增产。他们每天十六个小时轮班工作,困了就睡在机床下面。他们在制造的是KV-1型坦克,是以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元帅的名字命名的,作为军人他是草包,但他是斯大林周围的马屁精之一。KV-1是一种重型坦克,是当时苏军的主战坦克。

到1943年春天,苏军在增援库尔斯克附近突出部位的兵力,那是一块飞地,南北纵深一百五十英里,深入德军战线一百英里。6月份,这位十七岁的年轻人接受了任务,要护送一列载运KV-1坦克的火车西行去库尔斯克突出部位,在火车站把坦克卸下来,交货后返回车里雅宾斯克。他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但没有返回。

崭新的坦克整齐地排列在铁轨旁边,前来接收坦克的苏军团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非常年轻,不到二十五岁,上校军衔,留着胡子,形容憔悴,显得筋疲力尽。

“我没有司机。”他对坦克厂负责交货的官员尖声喊道。然后他转向了旁边一个淡黄色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你会驾驶这些家伙吗?”

“我会,同志。可我要返回坦克格勒去。”

“不行。你会驾驶,那你就参军入伍了。”

火车朝着东方隆隆开走了。列兵尼古拉·尼古拉耶夫穿上一身粗糙的棉布工作服,钻进一辆KV-1坦克,向普罗霍罗夫卡方向驶去。两个星期后,库尔斯克战役打响了。

虽然被称为“库尔斯克战役”或“库尔斯克会战”,但实际上它是跨越整个飞地、为期两个月的一系列猛烈和血腥的冲突。战役结束时,库尔斯克已经成为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坦克战场。双方投入了六千辆坦克、两百万兵力和四千架飞机。战役最终证明,德军的装甲部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但比分只是差了一点点。

德国陆军正在部署其新式武器——虎式坦克,在炮塔上安装了可怕的88毫米加农炮,配备了穿甲弹后,它可摧毁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苏军KV-1坦克配置的是口径小得多的76毫米炮,虽然尼古拉刚刚交付的是一种新型号,即改进版的长射距ZIS-5型。

1943年7月12日,苏军开始反攻,关键是普罗霍罗夫卡。尼古拉刚刚加入的那个团被打得只剩下了六辆KV-1坦克,团长认为他看到对方有五辆马克IV型坦克,于是决定进攻。苏军坦克并驾齐驱,翻过一道山脊,进入到一个浅浅的山谷里面。德国人就在对面的山脊上。

年轻的苏军上校看到的其实不是IV型坦克,它们是德军的虎式坦克。它们用穿甲炮弹把苏军的六辆KV-1坦克挨个摧毁了。

尼古拉的坦克被击中了两次。第一颗炮弹把一边的履带全都炸掉了,还把车体揭开了。在下面的驾驶座位上,他感到坦克颤抖着停下来。第二发炮弹倾斜着击中了炮塔,使其转向了山坡那边。但炮弹的冲击力足以杀死里面的乘员。

这辆KV-1坦克有五名乘员,其中四个死了。尼古拉浑身疲惫,鼻青眼肿,吓得魂不附体,他努力从散发着柴油味的滚烫的钢板上爬出这个活人墓。战友的遗体挡了道,他把尸体推到了一边。

枪炮指挥官和炮手伸展四肢,趴在炮膛上,鲜血和黏液从嘴巴、鼻子和耳朵往外流淌。从车体的裂口处,尼古拉看到德军的虎式坦克从旁边隆隆驶过,穿过另一辆正在燃烧的KV-1坦克的烟雾。

他发现炮塔还可以使用,这让他又惊又喜。他从架子上拖过来一颗炮弹,推进炮膛,关上了炮闩。以前他从来没有装填过炮弹,但看到过别人这样做。装填炮弹通常需要两个人。由于在下面时脑袋受过爆炸的震荡,加上燃油的臭味,他感到恶心,但他把炮塔转过来,眼睛贴上潜望式瞄准镜,发现了前方大约三百码远处的一辆德军虎式坦克,他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