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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警察受到了处分。然后又教育我,并对我的父母说,小孩子玩过家家要适度啊,现在的孩子发育快,营养好,从小要让他们树立远大理想,培养文明作风和道德规范啊。

我出院后回到家,全家人一个夏天都沉默不语。有一天,我的爸爸从外面喝完酒回来,看到我呆在饭桌前,在一张纸头上涂涂画画,他突然发作,像疯狗一样撕了我的纸头,揪着我的头发,提起来,把我摔在地上,咆哮着说,你竟然还敢画画,你他妈的竟然还敢画画,你吃的苦还少吗?你他妈的还不够丢老子脸吗?你这个不学好的畜生。

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往死里抽打我。我用胳膊挡了一阵,后来感觉被抽到的地方都是没有疼痛感的。于是我一声不吭,坐在地上迎接皮带的挥舞。直到我妈妈冲进来,替我挡住皮带,他又抽了我妈妈几下子,才罢手。可是,我妈妈把我拉起来时,发现我的下身全潮湿了。我犯病了,小便失控,浑身颤栗,四肢麻木。从此,我的这些毛病就一直纠缠在我的心里,我的身子骨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另一个毛病变得特别严重,就是滑精。“每次都是没有什么征兆,随时发生,冰凉冰凉的,流过之后浑身就虚脱了。”我说,“我知道,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我从此活在一个躯壳里。”

“你不是一个躯壳,你很好的,我从今夜握到了你的灵魂。”安芬坐起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大腿上。“我从来没有这么美妙过,虽然我经历过许多男人,我甚至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婊子,或者天生我就是一个婊子,肉体麻木,心灵枯萎。但是今夜我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确切地用身体体验到生死之爱,才叫初爱,那么今夜一定是我的初夜。”

“是的,你的初夜我的初夜。”我呐呐自语,“我们的初夜。”

我对自己身体的认识,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这一刻,我的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身体,准确说,完全不是自己曾经的那个身体。大学里的女朋友蓬蓬,剪着人见人爱的日本学生头,面颊永远是潮红的。她替我洗了一年多的衣服。大二的寒假,我来到她在胶东半岛的家。那是一个多么美的家啊,站在她家的小二楼上,从窗户往外望去,高大的海洋植物,向大海的方向铺张着,远处是海洋深蓝色的水线。阳光夹带着咸咸的风,在潮汛的浪声中起伏,一波一波传递进小楼。蓬蓬在我的面前,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印着日本插画图案的白色T恤衫,绣着精美小黄花的乳罩,紧身低腰的LEE牛仔裤,裤子划过的大腿上,皮肤留下了几道晕痕。“就剩一件了,我的傻瓜。”她娇嗲地说着,从窗台的晾衣架子上抽过一条洗晒的混蓝的被单,把自己的身体和我裹在里面。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裤衩。她拿过这只手,把它挤入小裤衩的里面。我在那里平静地站着,贴着她赤裸的身体,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以及她身体里涌荡出来的汗水。好久之后,她羞愧地哭泣起来,从被单里走出来,胡乱地穿上衣服后,走出房间,下楼,去车站为我买了一张回南方的票。

“你在羞辱我。”不知是第几次,在后来的日子,蓬蓬至少有三次在我面前袒陈她的身体。她在发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身体,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腰部以上的三根肋骨的鼓起,到后来那里完全平复,甚至随着身体的扭动,出现了美丽狭长的小窝。她的稀疏的毛渐渐浓密了,颜色在加深而散发出光泽。我见证了蓬蓬,一个在学生时代刻苦学习而忘记发育的少女,在进入大学后迅猛地发育的过程。爱情?我们牵着手走在城市大街小巷的爱情,我们合着一个大碗吸溜锅盖面的爱情,我们在录像厅一起观看《大鱼》和《本能》的爱情,我们坐着火车,在地球的夜幕下一起飞奔到彼此家乡的爱情,难道不是真实的吗?可是,我似乎没有想过尝试长时间的拥抱,接吻,对着少女裸体唤起艺术作品里描绘的激情和占有冲动。我们甚至好几个夜晚,在一个被窝里躺着,夜晚也是这样静谧的,她的体温也是这样灼热的。她贴着我的身体翻转,又翻转,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嘴巴里的热气在我的脸上凝结成细微的水珠。我拍拍她的身子,说宝贝睡吧,睡吧,我困了。我故意闭上眼睛。我感到后背凉风嗖嗖,我抚摩着臂弯里的身体,然而,我什么知觉也没有。在黑暗中,我竟然感到马力冰冷的尸体就贴在我的后背上。我出了一身冷汗,坐起来。我拉开灯,蓬蓬眼泪汪汪地瞪着我。

“你在羞辱我。”她还是那样说着,一遍,两遍,三遍。

“你不爱我吗?”她反复这样问。我摇摇头。“你真的爱我吗?”我毅然点点头。

有两次,她甚至粗暴地把我的脸,按在她的乳房上。

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她惊恐而又狐疑地看着我,默默地钻回被窝。最后,她说:“你要是抛弃我,我就死。”

我去抱她。她把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抱住她。她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你真的爱我,我也爱你的克制,你是非凡的男子汉。如果你在羞辱我,我一定会死,要么,做一件让你死也后悔的事。”

“少女通常会这样的,尤其在初恋。”安芬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说,“那个年龄,你并不能说清楚怎么回事,她也无法理解。所以,会是一场错误。一万个人会有一万种爱,包括起因,进程,和结果,没有什么定式的。”我那时最怕听到“死”这个字。我说:“难道我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你死吗?”

蓬蓬坚决地点点头。

真的,与蓬蓬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似乎都处在一场巨大的苦痛挑战中,这像是一个中风半身不遂的人,坚决地走在悬崖边的风雨中,连一根拐棍都没有。只能做着枉然的挣扎,妄想走得正常,走出距离,走到平安的目的地,享受奋斗和冒险后侥幸成功的喜悦。可是没有,那里没有路。蓬蓬再美妙再热情的身体,也不会驱散我脑海中翻腾的死亡气息,被裸露的下身顿挫的耻辱记忆,坚实的皮带,飞舞在半空中的疼痛和麻木……我在许多的那一刻,丢失了自己。每当我需要一个身体,和一个灵魂的时候,我便陷入一种空洞,无论怎么努力,我双手抓住的,一定是空气,可能连空气都没有。

蓬蓬终于离开我了。她不再穿牛仔裤,她穿短裙,两条雪白的腿部穿丝袜,裸露着,在空气里散漫着青涩的放浪。在校园小卖部,我遇见她。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她没有半点生涩的样子,像从前与我正常约会那样,上来笑盈盈地把我拉着就跑。在宿舍楼的拐角处,一个昏黄的路灯站在那里,等待着倾听我们短暂的一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