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虫(第2/4页)

杏子明知公寓的墙很薄,却未拚命压抑声音是有理由的。因为我说谎。两人交往之后,S和杏子以为我每天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打工。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实际上,一下课我便立刻逃窜似地从杏子身边离开校舍,回到房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静候她的声音。一天,又一天。

某个傍晚,我盘坐在房内一角,照例竖起耳朵留意隔壁的动静。不久,门锁转动,飘进细微的话声。那一瞬间,我诧异得爬起身。

是谁?

听是听见了,却十分陌生。不会吧,我暗想着弓身向前,把神经集中在耳朵上。女人的声音,S的声音。虽然听不出谈话的内容,不过我很快就理解状况。S带别的女人回家。

S与女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约三十分钟便静下来。不久,又传出声音。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在说话。一开始音量很小,像实在忍不住才发出,渐渐地,放纵的色彩愈来愈浓,最后彷佛夸示着什么,变成半刻意地叫出声。有东西在地板上卡嗒卡嗒摇动,然后在某一刻,叫声与声响倏地中断。

经过约一分钟,传来女人的呢喃及S的低笑。

我第一次对S心生憎恶,就在这个时候。

从此,隔壁便常常传来别的女人的声音。大致是杏子、杏子、女人、杏子、杏子、杏子、女人这样的频率。而不管听到谁的声音,我内心对S的愤怒都只增不减。可是,我无法直接找S理论,否则我天天卯足劲打工的谎言就会拆穿。于是,我怀着扭曲变形、黑暗阴沉的意念,度过潮湿的每一天。

季节转换,油蝉开始鸣叫时,S在大学校园一隅叫住我。热闹快活地迈向大门的学生中,唯独S走近的身影显得黑压压的。一到我身边,S便停下脚步,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说:

“你喜欢杏子吧?”

这明显是采取问句形式的攻击,只不过,当中带着胜券在握、不畏对方反击的自信。S不怀好意地歪着嘴角。

“哪有。”

我答复后,不由得垂下头,不敢回视S。我知道,视野上方,个子比我高的S正定定俯视眼前的瘦削男子。他发出咕的一声,彷佛从臼齿里侧吐出短短气息,锉刀擦过般的刺耳笑声紧接在后。

“那么,是谁的声音你都不在乎?”

乍闻,我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意思。

“你就是暗恋杏子,才一直偷听吧?”

那语气毫不掩饰嘲弄,甚至刻意强调。

吸进来的气,我呼不出去。低垂的视野中,太阳下的校园柏油路面反射出强烈的白光。只留下眼前S的双脚,日光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你偶尔也会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吧。”

S在我头顶上方继续道:

“你应该没打算向杏子告密吧。”

油蝉的叫声扭曲灼热的空气。我无言点头,于是S停顿一会儿,才低声说:

“你今天也好好听着,我会让杏子发出你从未听过的声音。”

宛如漆黑的鲸鱼在空中前进般,S令人厌恶的声音不容许任何声响阻碍,直达我耳内。

“算是保密的谢礼。”

然后,S从我旁边走开。四周景物重回我的视野,只见S步向杏子。她伸手遮阳,露出微笑。她似乎问了S什么,带笑望我一眼。S接着又说几句,摇摇头。不久,两人便朝校门走去。

那天,S在墙的另一边,实现了他的预告。杏子发出我初次听闻、难以形容的声音,我内心萌生明确的杀意。

那周的星期日,我埋掉S。

两天后的星期二,杏子来找我商量。她联络不上S,打电话到他老家,亲人们也没头绪,于是S的母亲决定报警。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杏子哭着向我倾吐。我很有耐性地聆听,并握住她的手,反复告诉她“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当然,S没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我经常和杏子在一起,原先是想安慰她、安抚她的情绪,渐渐地,见面的目的愈来愈模糊。之后,我们没特别的理由也照样见面,顺理成章有了亲密关系,我第一次在耳畔听到墙后的声音。大学毕业一年后,我们步上红毯,次年便生下春也。

“那,就结果而言,你已得偿所愿?”

我确实这么认为。

(三)

那是去年的事。

七月底,春也从小学带铃虫回来。因为暑假将至,班上养的铃虫由同学自愿带回家照顾。

我原以为放完暑假便会归还学校,但细听之下似乎并非如此。铃虫是儿子认养的,总共十几只。装在附网盖的塑料饲育箱内的铃虫,三分之二是公的,一放到暗处就会全体高声发情。

由于老师交代不能让土壤干掉,春也用杏子买给他的喷雾器,每天为饲育箱补充水分两次。每次喷水,铺在箱底的土壤和枯叶便会散发馊味。就是那座树林的味道。

春也把昆虫饲育箱放在客厅角落。每晚,我都被迫在三十五年贷款买的小小双层住宅中听铃虫呜叫。只要有一只先叫,另一只便随即跟进,于是,又一只摩擦起翅膀,不知不觉满屋都是叫声,在我脑中鲜明描绘出那个傍晚的深山情景。S破掉的头。我那件被他的血染红的外套。沾满泥土的双手。在颓倒树干下摇晃的两根长长触须。那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罪行,活像装饰品的眼睛。

“你干嘛带铃虫回来?”

八月刚过三天,吃完晚饭,我在餐桌上不由得抱怨。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不妙。客厅角落的饲育箱中,又响起那气人的、颤抖耳鸣般的合唱。

起先,春也绽开得意的笑容,但还未说半个字就面色一僵,唇角犹豫着,未完全扬起便静止。儿子从以前便时常露出这种神情。一旦察觉父亲不太对劲,一定会浮现这样的表情。

我刻意挤出笑容,重新问道:

“不是有人硬推给你的,对不对?”

春也不安地缩起小小的下巴点头。厨房传出轻微的餐具碰撞声,杏子在洗碗。

“不可以带回来吗?”

“不可以?怎么说?”

“因为……”

因为爸爸不就摆出那种脸色了?一副想摔东西、大叫的脸色,不是吗?

“爸爸不讨厌昆虫啊。去年夏天,不是和你一块抓过独角仙、锹型虫,还有金龟子什么的?”

“嗯,抓过。”

春也抬头看着我,开心一笑。大概是想起独角仙落网当时的力道,和金龟子的光泽吧。儿子滑下椅子,匆匆走到房间一角,捧起饲育箱。箱内传出的叫声瞬间停顿。然后,春也抱着饲育箱返回餐桌。

“告诉你喔,老师说只有公铃虫会叫。像这只翅膀很大是公的,屁股后面突出一根棒子就是母的。”

春也把饲育箱放在餐桌上继续说明。

“公的不是靠嘴巴发出叫声,而是快速拍动背上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