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虫(第3/4页)

透明塑料箱里,铃虫睁着黑眼睛一齐盯住我。没任何一只鸣叫,没任何一只摩擦翅膀,但我仍听见声音。我稍微凑近饲育箱,然后--

“…………”

有声音。

我目光立刻转向春也,他还在介绍铃虫。于是,我视线移回饲育箱内。铃虫看着我,其中一只微动前脚,又说了些什么。牠摇晃长长的触须,敏捷地蠕动细胡子般的东西讲话。以彷佛无数小泡泡冒出泥浆的声音,持续对我低语。那音量逐渐变大,从我的耳朵不断向内、向内、向内入侵,一个劲儿往脑浆里钻。

身旁传来一道巨响。

“你怎么了……”

杏子问。

她把湿抹布拿在胸前,双眼睁得大大地注视着我。我发现右手被按在餐桌上,拳头底部阵阵作痛。

春也就在我旁边,像遭遗弃在陌生地方似地浑身僵硬,以和妻子同样的神情望着我。约莫是因为吃惊,多半还有难过,连话都说不出。

“饲育箱不准放在餐桌上。”

好不容易,我又恢复言语的能力。

“放回原位。”

春也默默照做。看得出小小的身体被恐惧的气氛包围,他正全力戒备,以承受我的下一句话。但我不发一语,只转身面向餐桌,松缓紧绷的脸部肌肉,望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厨房再度传出水声,餐具的碰撞声比刚才更加生硬。

过了一会儿,铃虫又在身后嘈杂呜叫。

春也勤快地照顾铃虫。

他似乎读过儿童图鉴,要杏子把茄子、小黄瓜和苹果切成小块放进饲育箱,偶尔也喂食吐司边。此外,他还留意饲料有无变质腐坏,不时更换。

我没出言干涉,每晚下班回到家,仅远远地看着他照料铃虫的模样。

铃虫经常鸣叫。而叫声一停,就一定会说话。它们会以那种浑浊汤汁啵啵沸腾般的声音,喃喃低语。即使仔细观察饲育箱,也瞧不出究竟是哪只在讲人话。好像是这只,又好像是那只。或许原本就不只有一只。

干脆把牠们全部杀掉。一天晚上,我下定决心。

铃虫进驻约两周后的某个夜晚,我偷偷溜下床。

我留心不吵醒杏子和春也,悄悄步出寝室下楼后,走进浴室,打开洗脸台下方的拉门,拿出喷雾式杀虫剂潜入客厅。如同在高频的音潮中潜泳,我接近昆虫饲育箱,轻轻掀开加了盖、像观察窗的透明部分,将右手中的杀虫剂喷头拿近开口。罐子侧面碰到饲育箱一角,发出卡嗒轻响。剎那间,不断窸窣作响的铃虫一齐噤声。黑暗深处的铃虫一同仰头看我,晃动起嘴边胡须般的东西。我一咬牙,手指放在杀虫剂的按钮上,准备压下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爸爸”。

一回头,穿着睡衣的春也站在客厅门口。黑暗中,唯独那圆睁的双眼微微发光。

“你在做什么?”

我左手轻轻关上观察窗,回答“有蟑螂”。

“蟑螂跑出来,跑到你的铃虫那边。”

“跑进箱子里了?”

“没有,只是往这边乱窜。可是,爸爸担心搞不好会跑进去,所以还是查看一下。不过没瞧见蟑螂,箱内都是铃虫。”

“你对铃虫喷那个?”

春也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的杀虫剂。

“没有,那样你的铃虫会死掉啊。”

我起身走向春也。

“蟑螂逃掉了,回房睡吧。你是下来上厕所的?”

“嗯……现在才要去。”

我陪春也走过走廊,半途便先上楼。回到二楼寝室,我把杀虫剂放在地上,钻进被窝时,听见楼下的厕所冲水声。铃虫的叫声如爬过暗夜深处般再度响起,黑暗中另一头的天花板彷佛一寸寸向我压下。

春也的暑假结束了。

铃虫的叫声变得很虚弱,大概是牠们的季节也将要结束。铃虫不会过冬,秋天一来便会死光。我一心暗盼着这一刻来临。

晚餐后,春也比平常更热切地注视着客厅的饲育箱,那模样真令人在意。我坐在餐桌旁,握着已不冰凉的啤酒杯,以眼角余光观察儿子。春也转头看我几次,似乎有话想问。但或许是怕我像上次一样猛捶餐桌,他并未开口。原本在厨房洗碗的杏子以抹布擦着手踏进客厅,春也便迫不及待地转头唤母亲。

“妈,这些铃虫在干嘛?”

杏子走到春也身边蹲下,日光灯照得她瘦削的雪白颈项分外鲜明。我离开餐桌,靠近两人身后。

“现在公的和母的啊,样子好奇怪。妳看,这边也是。”

我往春也小小的手指比的地方望去,一只母铃虫缓缓在土上爬行。

“母的走向公的。”

母铃虫的目的地有只公铃虫。公与母两只紧贴在一块,开始互相磨蹭。春也隔着塑料墙紧盯住牠们不放,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你觉得牠们在干嘛?”

我问春也。春也发现我在背后似乎颇为惊讶,肩膀震颤一下,转过上半身。

“你觉得这只公的和母的在做什么?”

我重复问一次,春也默默摇头。

“爸爸来告诉你。”

大概是醉意逼出话,一回神,我正以露骨地形容向儿子说明铃虫的行为。儿子微微皱眉,彷佛眼前是个陌生人。杏子也觑着我,虽然她没开口,但我看得出她脸上明显流露畏惧之色。

秋天来临。

暑气远去,饲育箱里的铃虫几乎同时死绝,剩下最后一只母的。牠注视着某处,一直待在角落动也不动。春也似乎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才害铃虫死掉,所以,我告诉他铃虫是不过冬的。而这好像一举打消儿子对铃虫的爱,春也毫不犹豫地将饲育箱扔到院子。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了一下,最后一只母铃虫也翻肚全身僵硬。

犹如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令人毫无印象的冬天来了又走。

度过春天,六月到来,关东降下破纪录的大雨。这场雨一停,天气便幡然大变,接连几个日子都是闷热的晴天。

某个星期天早上,待在客厅的我无意间望向狭小的院子,只见外墙上停着一只乌鸦。乌鸦默默待着,只管静止不动,简直像在窥伺我们家。我故意用力打开纱门,乌鸦惹人厌地呜叫一声,沉沉拍翅飞离。饲育箱翻倒在刚才乌鸦驻足处的正下方,我趿着凉鞋晃到那边。

我蹲下探进箱中,凹凹凸凸的土壤一角,有黑色不明物动呀动的。我凑近凝目细看,惊人的是,那竟然是铃虫,一只很小、很小的铃虫,想必是之前的铃虫产的卵孵化而成。我观察许久,除了这一只,没瞧见别的铃虫。可能是被遗弃在此,无人管理土壤状况,所以没其他的卵残存。

“请问是〇〇先生吗?”

某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爬满青苔的墙后,两名男子警戒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