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字(第4/4页)

青年的表情抽动一下,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清楚。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并未带走原稿。换句话说,不过一个晚上,他就把几百张稿纸的文字全背起来。当然,一些细微的形容多少有点不同。即使如此,仍非常厉害,我认为是惊人的才能。若好好运用,或许可从事什么特别的工作,只是现下说这些都已太迟。”

“那么……你、你……”

“我来这里,是觉得不能放任他继续妄想。我怕再这样下去,要是他跑到出版社胡言乱语,会造成一些不利于我的传闻。”

面对哑然的青年,我叹气道:

“这种事,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青年走在暮色渐深的小巷,气氛融洽地前往墓地致意。由于我不清楚S葬在哪里,青年为我带路。那是个被茅蜩叫声与草丛热气包围的宁静墓地。空无一人的小径上,中元期间才清洗过的花冈岩碑石表面反射斜阳,非常耀眼。

在刻着S姓氏的墓前,我们并肩合掌。

“对对对了,哥、哥哥的手帕,要不要现在还他?就、就在墓前献给他。”

青年伸手遮挡西斜的阳光,羞赧却高兴地提议。虽然才认识一天,但我认为他当时在夕阳下的脸庞最为迷人。

“哦,好啊。”

我也露出笑容,右手从口袋掏出手帕。一个不小心,口袋里的折迭小刀掉落地面。我没多解释,只缓缓弯腰捡起。微一抬头,青年以天生斜视的眼睛紧盯着我,彷佛察觉什么般骤然变色,双眸睁得好大,大到令人以为他是不是眼球忽然膨胀。我一站起身,随即抓着利刃猛力刺向青年的胸口。青年嘴里发出咻咻咻怪声,我一转动刀柄,便又混入冒泡的杂音。以刀子为中心,青年衬衫胸前浮现形似北海道的血迹,在我的注视下,南端陆地不断向南、向南再向南延伸。然后,宛若要盖住长长的襟裳岬,青年往前扑倒。他在墓碑旁像蚯蚓般扭动,身躯不断伸缩,而后挣扎愈来愈微弱,不久便在无声失禁中完全静止。我蹲下拔出他胸口的刀子,只见他的双眼浑浊犹如蒙上一层薄膜。生命消逝的瞬间,瞳眸会首先发生变化。躯体尚有余温时,灵魂之窗就会变成这样,毫无例外。

不知不觉中,连茅蜩叫声也消失。墓碑上停着一只乌鸦,定定望向此处,一和我四目相交便转身移开视线。对了,以前刺死上班族和大学生的时候,周遭似乎也有乌鸦,该不会是同一只吧……总觉得那眼神很熟悉。不过,鸟有所谓的眼神吗?尽管有“以鸟的目光”来看事物的说法(喻高瞻远瞩,纵观全局),但鸟的瞳眸会有表情吗?

无论如何,情况变得十分迂回曲折,且连对象都意外更换。不过,总之还是完成了灭口的计划。

拿手帕仔细擦拭刀子后,我一面收进口袋一面想,也许该感谢这名青年。多亏他告诉我外人竟能如此轻易从地板爬进家里,以前大费周章掀起和室的榻榻米、锯开地板埋在底下的那个可爱保险业务员--我第一个杀的人,必须早点挖出来处理掉才行。

我留下青年的尸体,重返S的公寓。收拾影印的稿纸,以手帕干净的部分擦拭门把和门钤后,回到住处。

第二天,早报刊载了一名青年在墓地遇刺身亡的消息。我在餐桌旁啃着吐司

阅读内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死去的青年和S不同姓氏。

之后,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青年的经历。他来自北海道,高中毕业便进入东京一所戏剧学校,却中途退学,不断四处闯空门维生。

出身北海道……我忆起青年胸口浮现的那块鲜红北海道。

不过,这究竟怎么回事?S的故乡并非北海道。

我放心不下,于是打电话给高中时代的朋友,询问S是否有弟弟。

“弟弟?没有啊。”

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S自杀的事,对方吃惊地表示从未听说。

“S自杀?什么时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晓得,他精神状态怪怪的,我怕他会想不开,忽然担心起来。”

我随口敷衍便结束通话。

经过好几天,我仍不停思索。难得我这么拚命思考,终究还是想不出个结论。

谜底直到一周前才揭晓。

我看到一则新闻,报导在S的公寓发现装着尸块的黑塑料袋。他似乎是上吊自杀后遭到分尸,并放进袋里弃置。动手的自然是那个青年,绝对没错,我当下领悟。但总不能通报警方,所以我决定保持缄默。

参加S的告别式时,我趁机向S的叔叔探听他们的家墓所在。

“位于相当麻烦的地方哪。从这边过去,要搭JR国铁转私铁……”

他告诉我的地址,不是青年带我去的那片墓地。我们合掌而拜的坟墓,看来只是碰巧和S同姓。青年大概是随便找的吧。

情况恐怕是这样:青年闯空门时,偶然发现S上吊自杀,接着瞥见影印的稿纸,发觉内容与我的小说相同。我的名字之类的事,一定写在S的遗书里吧。于是,青年假扮S的弟弟,精心设计这圈套告发我……

不过,到头来他究竟所求为何?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那名青年也感觉到始终缠绕全身的这片混沌的重量吗?他也感觉到这种如向阳的水般,温温热热的浊滞吗?

一定是的。

莫名地,每次照镜子都觉得倒映的不是我而是他,彷佛会与他的视线遇个正着。我毫无理由地这么认定,此后便不敢在洗脸台前抬头,无论如何,再也不敢照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