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脸(第2/7页)

岩槻老师的神色渐渐产生变化,宛如一只想用脸挤破薄胶膜的蜥蜴。

“嗯。”

“你讲什么?不好意思,老师没听清楚。”

那嗓音仍有一点温度,彷佛在暗示“现下还没关系喔”。但S再度挤出笑容,抬起头,重复同一句话。

“那根本是骗人的。”

胶膜破裂,蜥蜴探出脸。三角形的双眼因发现昆虫猎物而发光。

“……站起来。”

S乖乖顺从指示,椅子的拖地声格外响亮。岩槻老师的视线牢牢钉在S身上,平静问道:

“圣德太子不是拿着一个东西?一根长长的,很像棒子。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那句话将完未完的时候,S便回答“不知道”。老师上半身微微颤抖,深蓝西装的双肩提起……提起……然后倏然垂落。

是笏,老师讲出正确答案。

“你,这节课都给我站着,不准坐下。”

“是。”

“那么--”

然后,预期的情况发生。蜥蜴在讲台上寻找新的猎物,脖子一吋吋转动,目光从教室的一边慢慢扫到另一边。

“你。”

点到的是坐在我斜前方的女生。老师问圣德太子的出生年月日,她当然答不出来。

“公元五七四年二月七日,把课本每个字都看熟。”

她也惨遭罚站。岩槻老师转动眼珠,恍若手电筒的灯光爬过地板,视线移至教室另一侧,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调回,逐渐朝我靠近。

“你。”

老师点到另一个男生,照样丢出绝对无法答复的难题,成功让那同学罚站。

接着,老师陆续点名,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共让七个人罚站后,总算气消,叫S之外的所有人坐下。

我全身虚脱。

在只有S罚站的状态下,老师继续上课。由于陷害我站起来的企图没能得逞,S笔直面向前方,双唇紧闭。

等待下课铃响前那段漫长的时间,我拚命推动三角尺。没被老师叫到是我运气好,但下课时全班都必须起立、敬礼,我却不能。我不断使劲地以尺的尖端刮开三秒胶,再一点,只差一点。然而,时间快速流逝,扩音器播出铃声。岩槻老师结束讲授,示意值日生喊口号。

“起立。”

全班一同站起。我一阵心慌意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抓住椅子、翘着臀,腿黏在椅子上起身。

“敬礼。”

岩槻老师立刻离开教室。我迅速恢复原本的坐姿,悄悄环顾四周,似乎无人察觉我的异样。不,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彷佛有话要说。但我摆出“刚刚在开玩笑”的表情,他便顿失兴趣似地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由于下一节换到视听教室上课,同学们陆续消失。最后,只剩我被黏在椅子上,大家全都走光,S也不见人影。

我有把握能在十五分钟的下课时间内刮开三秒胶,因为剩余部分不多。在寂静的教室里,我右手推着三角尺,小心翼翼分离还黏在椅子上的皮肤。

这时,S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像低语着什么,可是我没听见。S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排排桌子走近,喉咙发出咕的一声,双手推倒我。桌子、天花板、窗户不停旋转,后脑杓和背部狠狠撞向地面,左腿传来扭断般的剧痛,我嘴里冲出足以震聋自己的惨叫。

(二)

上周末下的雪,还残留在马路边。

放学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我左大腿内侧贴着纱布,强忍泪水走在小巷里。

由于我解释是跌倒擦破皮,彷佛要惩罚我的不小心,比妈妈年轻许多的保健室阿姨粗暴地为我治疗。

幸好伤口不大、血流得不多,说是跌倒也无人起疑。看情况,三秒胶没刮开的范围比我想象的还小。

“回家途中别再跌倒啦。”

放学前的班会上,岩槻老师嘱咐我。接着,他向全班说明我腿上纱布的由来,每个同学都笑了。这次不是假笑。

今年春天结束时,S开始攻击我。

那时,S因为母亲病逝,有段时间没来上学。睽违许久回到学校,同学也没安慰他几句,大家都讨厌他。S原本话就不多,即使和他交谈,他也只会不置可否地应几声。从一年级开始,大伙便下意识地躲着他。之后,情况演变为“他讨厌我们”,不久又变成“我们讨厌他”。这真的是不知不觉形成的共识,不晓得

是谁先提出的,或许根本没人提出。

知晓S失去母亲,我觉得S很可怜。我还清楚地记得爸爸死掉的时候,我好像也跟着死掉的感受。所以,我鼓起勇气接近S,开口搭话。我想安慰他,为他打气。

“我也没有爸爸,我明白你的心情。”

当时S望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双瞳眸犹如积在生满铁锈的油桶底部的泥水,阴暗而浑浊。

第二天起,S就对我展开攻击。其实,至今我仍不太能理解S的想法,正因如此,更加深我的恐惧。是我自以为懂S悲伤的缘故吗?还是母亲健在的我,不该对丧母的S讲那种话?

来到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横扫的冷风吹打着鼻尖。双眼后侧突然阵阵刺痛,鼻子两旁有温温的液体流下。我低下头,被融化的雪水弄脏的柏油路显得歪歪扭扭。我紧瞪那片扭曲的地面走着。再两年多一点,距离小学毕业,还有这么久的时间。S打算攻击我到什么时候?他为何要攻击我?要等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我才能再去跟大人说?蚱蜢、螳螂和金龟子脚被扭断的模样,在我脑海深处的暗影里浮现。

四周隐约有种短促的吐气声。

那声音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我。赫然抬头,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倏地擦过我颈间。我缩起脖子回望,一只乌鸦逐渐远去,身影愈来愈小。刚刚那好像是乌鸦的拍翅声。我又转头向前,却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谁?

小空地旁一幢老房子的围墙后,有个陌生女人紧盯着我。年纪大概和妈妈差不多,脸瘦得干巴巴的,有一头凌乱粗糙的长发。她彷佛受到惊吓,双眼圆睁,像两个深邃的洞。由于她站在墙后,看不见肩膀以下的部分,但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衬衫不怎么干净。

我咬牙伫立原地,那女人忽然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她目光并非投向我的脸,而是我头顶稍微往上的地方,空无一物的地方。

“你遇到……很凄惨的事?”

她的话声好似被气息冲散,十分沙哑。

“你很害怕、很难过?”

这个人有问题,我直觉地想。

“你最好不要直接回家。”

她一直注视着我头顶上方,诵经般简短地说。

“到我家……我会帮你。”

语毕,女人随即转身。越过长满青苔的墙,可见她瘦削的肩膀随长发起伏摇晃,移步到玄关的拉门之后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