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脸(第4/7页)

于是,女人首度正视我。

“你……晓得昨天我做了什么吗?”

我含糊地摇头。她垂下睫毛,俯视裙子覆盖的膝头数秒,宛若遭丢弃的老旧稻草人。然后,她点点头,转身打开壁柜的拉门,拖出深绿色布包。

“我让你瞧瞧……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女人解开包包,露出泛黄的画布。和昨天不同的是,画正对着我,所以看得非常清楚。我跪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凑近画布。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

但画得并不差,不仅如此,似乎是出自十分厉害的人的手。油画颜料像稍微晕开的照片,精确描绘出各式各样的物品:杯口如牵牛花开的咖啡杯,长发的小伙子,红通通的苹果,画笔,报纸,哭泣的婴儿……这是什么?婴儿抱着状似大蛇的东西,是布偶吗?此外,还有许多毫无关联的东西通通挤在一起,每一样都相当逼真。只不过,就是怪怪的。该怎么说,整体没有重心、没有主题--不知为何,这幅画让我很焦躁,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群聚在画面上方的女人,色调很淡,浑身几近半透明,而且都长得一模一样。那张脸,就是我眼前的这张脸。是她。画里有好多个她。

“这里……看得出来吗?”

她瘦削的手指抚摸画布,停在某处。那里同样淡淡画着一个双手要高不高地举在胸前,睁大瞳眸、黑眼珠挤到一边,神情害怕的小孩。一个我也见过的男孩。

“是我吗?”

我问道,她点点头。

“是你恐惧的心。”

“恐惧的心……”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我以为她是开玩笑,但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以前,我还有家庭的时候,我丈夫突然失踪。”

女人轻抚画布,突然讲起往事。

“我丈夫是个画家。可是……有一天,他从画室里消失。我四处联络,打听他的下落,却遍寻不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会变成一幅画。”

她在说什么?

“所以,我从没注意过这幅画。初次发现异状,是我们的宝宝不见的时候。”

女人的手指又爬上画布。

“这里,看得到吗?”

毫无血色、像块脏胶片的指尖比着刚才的婴儿。婴儿怀抱大蛇般的布偶,张着粉红色的嘴哭泣。

“我们的宝宝跑进这张画布。”

女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丈夫失踪后不久,她让宝宝在画室玩耍。在厨房里忙完,忽然没听见任何动静,她以为宝宝已睡着,打开画室一看,居然不见宝宝的身影。那时,她才突然注意到放在地板上的画布。

“仔细一瞧,我先生也在里面。喏,就是这个留长发的人,认得出来吧?”

那名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几乎站在画面的中央,略带哀伤地凝望坐在一旁的婴儿。

“当然,我心想怎么可能,甚至怀疑自己脑筋不对劲。但回过神,我居然拿着身边的咖啡杯往画布里推。”

“然后……”

然后怎么样?

“这就是当时的咖啡杯。”

瘦削的手指再度移动,比着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外观极似牵牛花的咖啡杯。

“然后,我便拿现有的苹果和报纸试验。于是,同样的情况发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只能相信。因为,事实上……”

话声愈来愈小,终于中断。女人自我鼓励似地深吸口气,边吐气边继续道:

“我不清楚丈夫从哪里弄到这张画布。但是,我晓得他和宝宝都跑进里面,再也回不来。不管是咖啡杯、苹果,还是报纸,弄进去很简单,之后却怎样都无法取出。”

你看好。女人说着从地上捡起肮脏的一圆硬币,以两指夹到画布前。一圆硬币碰到画布时,发出“咚”一声。这没什么奇怪的,那就像硬币与画布撞击时该有的声响。硬币并未消失,女人于是重复方才的举动,同样只听见“咚”一声。

接着尝试第三次,这次女人加重力道猛然将硬币推向画布,简直是用丢的。

“啊。”

硬币不见了。

女人望向我,彷佛要确认我有没有看清楚,而后又注视着画布,似乎在找东西。

“……成功。”

我凑到画布前。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瞇眼仔细观察,一个极小的灰色圆形物体浮现。那是枚一圆硬币。

女人挺直上半身,讲故事般继续道:

“明白这画布是怎样的东西后,我便想进去与丈夫和宝宝团聚。我从手指头试起,可是完全没动静,再使劲按压,还是不行。大概要和刚刚塞硬币一样,用尽全力才办得到。”

女人说,所以她把画布放在地上,爬上身旁的椅子。

“我想用跳的,从脚这边进去。”

语毕,她淡淡一笑。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失败了。谁教我没运动神经,才会变成那

样。”

“那样……”

听见我复述,她右手便慢慢拎起长裙。我尚未反应过来,裙襬已缓缓拉到面前,于是,裙内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我惊愕得全身僵硬。

“妳的腿……”

她只有一条腿。

她如同真正的稻草人,只有右腿。而左腿仅剩大腿根部到凹凸不平的前端切面。

“跳下椅子时,恍若掉进小水池,唯有左腿顺利进入画布。”

女人放下裙襬,再度面向画布,指着婴儿--不,不对,是婴儿抱在怀里的大蛇布偶。仔细一看,那是人类的腿,货真价实的一条腿。

“我在朋友的医院治疗,直到伤口痊愈。我没多解释,朋友也没追问。我伤得虽重,但朋友答应我不通报警方。”

女人像要蜷缩身子般垂着头,深深叹口气。

“从此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害怕。我想去找画里的丈夫和宝宝,想和他们见面,却怕得不得了。我每天都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不过,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画布能消除我的悲伤。”

脑海深处响起叮的一声。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和女人忽然冒出这番话的理由,总算串连起来。

“这想法实在可笑。但若真要说,这件事打一开始便很可笑…….我举起画布,试着往头顶用力挥,就像挥捕虫网那样。我只希望能将笼罩全身的悲伤锁在画布里。”

“……成功了吗?”

明知答案,我仍忍不住问道。她点点头伸出手,果然如我预料地指着并排的那几个女人。那群淡彩描绘出的半透明女人,个个神情哀伤。一副哀伤到不能再哀伤的样子。

当下,我并未完全厘清所有细节。即使如此,我依稀明白昨天遭遇什么事。我在画布上搜寻刚刚看到的自己。那个双手举在要高不低的地方,双眼睁得老大,眼珠挤在一边,神情非常惧怕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