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的脸(第3/7页)

帮我?她要帮我?

女人嘶哑的嗓音在我耳中萦绕,不肯消散。真的吗?她能帮我什么?她是谁?我决定离开,但回过神,我已走向女人消失的玄关门口,轻轻打开拉门。屋内有股混杂油和厨余般的怪味。

“乌鸦……会来翻我家的垃圾。”

踏进里面的房间,女人已侧坐在榻榻米上。

“所以我刚刚也是去赶乌鸦。”

不晓得是眼珠过大,还是脸上的肉太少的关系,她双眸明明凹陷,却像随时会蹦出来。她穿着长裙,略脏的白衬衫隐约浮现纤细的手臂轮廓,犹如稻草人。她的身体也和稻草人一样,瘦得教人不禁怀疑衣服内是空的。

她既不请我坐,也没叫我站着,只问道:

“你需要我帮忙吗?”

彷佛要赶走犹疑,我干脆地点头。

“可以的话,希望妳帮我。”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虽然不晓得她要怎么帮我。

窗外闪过一道黑影,似乎是刚刚的乌鸦又回来了。女人望向那边,动动嘴唇说着什么,而后面对我。

“你能保守秘密吗?”

秘密,什么秘密?

“你能答应吗?”

她重问一次,我暂且回复“能”。女人听见后,如竹节虫般缓慢向后转,伸手开壁柜的拉门。

“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

“不能告诉爸妈,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

女人从壁柜取出深绿色扁平布包,里面是张画布。原本大概是白的,但好像已经很旧,整张泛黄。上面似乎有些图案,不过我的位置角度不佳,看不清楚。

“你……在害怕什么人吧?”

女人抬起头,视线茫然停在我头顶上方。

“妳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

女人空洞的表情毫无变化,直接答复。

“你上面的你是这样说的。”

我上面的我是什么意思?看得到我在说话是怎么回事?

女人突然单手抓住我的衣襬。我还来不及叫就被拉过去,女人瞬间扬起另一手上的画布,用力往下挥……原以为会挨打,可是并没有。画布挥向我的头顶上,而非脑袋。随之扬起的风声,如乌鸦拍翅声回荡在我耳中。

“……很简单吧?”

女人把画布朝下放在杨榻米上,然后轻轻盖上深绿色的布。

“这样就没事了。”

该怎么形容才好?当时的我,就像潭面突然静止,就像在风大的日子紧紧关上窗时一样。总之,剎那间,某种东西自我心中消失不见。

“你不会再感到害怕。”

女人低语后,首次露出微笑,接着又垂脸念念有词。那副模样,简直已忘记我在房里,甚至连是她叫我进来的都忘得一乾二净。

我悄悄折回玄关,穿上鞋子。

(三)

我不晓得那女人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确实不再害怕S。对我来说,S已形同橡皮屑或干掉的饭粒,不值得放在心上。就像移动一根火柴即能改变小狗图案方向的益智游戏,我的心情和昨天以前截然不同,爽快无比。

早上在教室里,我的眼角余光扫进S白皙的脸。通常我都直接前往自己的位子,绝不会看那边。不过,今天我停下脚步,故意要吓对方似地用力转过头,只见S的脸抽动一下。这样我还不满意,于是直视S数秒后,若有似无地扬起嘴角。接着,我刻意放慢速度,走到位子上。

椅子上还黏着昨天三秒胶的痕迹。即使看到这景象,我也只觉得愚蠢。无聊,就会这种恶作剧,未免太幼稚。他头脑有问题:心理有毛病,之前陪他做这类蠢事,该是停手的时候了。S大概是班上个子最小的,虽然我也不怎么高大,

但体力肯定不输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先前我怎会没注意到?若他再搞出莫名其妙的把戏陷害我,我就踹他肚子,让他吐出胃里的食物,然后命令他趴上去。我要踩住他的脸,任他哭求也不饶他。敢抵抗我就踢他,这样还抵抗的话,干脆杀掉他。

第三节是美劳课。

全班在美术教室上课。老师发给每人一包纸黏土,要我们捏出喜欢的动物,并交代雕刻细部的刮刀、牙签等工具,放在教室角落的大箱子里,可自行取用。我站在工作台前,撕下黏土的塑料包装袋,抬起下巴瞪着相隔两个工作台,同样在拆纸黏土包装的S。S完全不看我这边,是怕了我吗?还是仍有心情思索接下来要制作的动物?S的成品肯定非常精巧,他这方面的才能相当出名。去年市政府办的展览会上,他的画获得金牌奖,是项没太大用处的才能。

好了,要做什么呢?任何一种动物吗?那来做S吧。他和动物没两样,虽然比狗聪明些,但比猴子笨得多。将纸黏土形塑成他的模样,以刮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再拿牙签用力戳刺。不,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设定为头插牙签、胸口插刮刀的S,搞不好更好玩。我离开座位,到角落的工具箱挑选必要的器材。返回工作台后,得先揉软纸黏土,于是我右掌使劲推开桌面上的方形黏土块。纸黏土一下就被揉开,中指和无名指间赫然突出一样银色薄薄的东西。原来是美工刀的刀片。

按在纸黏土上的右手顿时失去知觉,指尖禁不住颤抖,终于像故障的机械剧烈摇晃起来。我的视线飘散,不听使唤地径自游移,然后停在某处。S那张白皙的脸面向我。是他。他趁我不在座位时藏入刀片。

心脏发出短促的声音:心窝处愈来愈冷,吸进的气吐不出去。

--好可怕。

那早该消失的恐惧,犹如稍不留神放到快满出浴缸的洗澡水,随时都会从我的身上溢出。要是突然转身、蹲下或出声说话,便会哗啦啦流到地板上,把我冲走。

--好可怕。

我发抖着拔起突出纸黏土的刀片。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刀片从手里掉落,发出短短一声轻响。声音虽然很小,但就像打瞌睡时电话钤响,冰冷的血液瞬间流过全身。

那天回家路上,我驻足在她家前面。

希望她能替我想办法,希望她能帮我。我想再度变得能够视S为橡皮屑和干掉的饭粒,就算立刻恢复原样也没关系。自从爸爸过世后,妈妈酒喝得很凶,或许我的心情和妈妈很像。

镶着毛玻璃的拉门后,传出沙哑的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发现我、要我进去的意思。

“……没用吗?”

她坐在里间,穿着昨天那件衣服,毫无光泽的长发垂落脸颊,抬头看着我。

不,她看的依然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窗外十分安静,那只乌鸦今天似乎没来。

我单刀直入地开口:

“请再帮帮我。”

和昨天一样,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