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3/6页)

她脸上泛起一片浅浅的红晕,说:“对不起,我……”她把手向我伸过来,伸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是该想想该怎么跟她赔个罪。”

可我的声音和语调,加上脸上的表情,似乎不足以让她相信我在说实话。她又道了一次歉。可我的确没有生她的气。恰恰相反,我很想听她接着说,非常非常想听听她的观点、她的建议,甚至她对我的批评。芬也许听厌了,但我远远没有。

“我们来看看你身上的伤怎么处理吧?”

我进屋去取我存下的药品。

我听到芬对她说:“你把他从里到外洗了一遍,不是吗?”

我没听见内尔搭茬儿。等我回去时,她已经坐在他旁边,脸色变得跟早先一样黄。

芬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意思,所以我让她先把左手给我,这只手的手掌被划了一道口子。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对这些伤口如此漫不经心。脓血症可是野外考察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

芬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出来些什么。“我们的药经常一个星期就用完了。”他说,“每来一批新的,内尔就全拿去给村里的孩子疗伤止痛。”

我往伤口上浇了些碘酒,用药棉涂上硼酸软膏,然后再用棉绷带将手掌缠好。一开始,她的手在我手中轻若无物,后来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我承认,我干得很慢。处理完手,我接着为她处理身上的伤:胳膊上两处,脖子上一处,她把裤腿卷了起来,右边小腿上还有一处。我觉得伤口看上去像是热带溃疡,而非雅司病9。我怀疑她身上别的地方还有伤口,但要让她把衣服脱了,我可开不了口。因为她在发烧,所以我又给了她几片阿司匹林。芬一直坐在她旁边看着,后来眼睛渐渐合上,睡着了。

“你必须听我为我刚才的话道歉,”她说,“关于果叶子的。”

“可以,但条件是你得发誓,你们俩不会跑到澳大利亚土著人那儿去。”

她把缠着绷带的手举了起来:“我发誓。”

“好啦,现在跟我说说你们在孟般亚部落到底怎么了,但你要是困了就算了。”

“我在船上已经睡饱了。谢谢你的照顾,我感觉好多了。”她啜了第一口威士忌,“你以前就知道这个孟般亚部落吗?”

“从没听说过。”

“芬的描述肯定会跟我的不一样。”我抹在她伤口上的药膏一闪一闪的。

“我先听听你的。”

她似乎被我的问题难住了,仿佛我是让她立刻写就一篇关于孟般亚部落的专题论文。我正想着她可能会用“太累了”之类的话来搪塞我,没料到她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孟般亚是个很富裕的部落,不像阿纳帕那样每天有一顿没一顿的。孟般亚河流域鱼类繁多,而且该地区所有烟草都是由他们种植的。尽管他们已经拥有充足的食物和贝壳货币,可他们却有着无端的恐惧并极具侵略性,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们动辄以此相要挟,使整个那片地区都臣服于他们的脚下。

“以前我从未先入为主地讨厌过任何一个族类。可对孟般亚我却像是有一种生理上的排斥。对这个地区我并不是新手。我也曾见识过死亡、牺牲,以及受伤所带来的诸多惨状。我不是……”她激动地看着我,“他们把他们的头一胎婴儿全都杀掉,还有所有的双胞胎。这并非出于什么宗教原因,而是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仪式,就是随手把他们往河里或者树丛里一扔了事。而对那些没被扔掉的孩子,他们也很少去照顾。他们把孩子像夹报纸一样夹在胳膊下,或者往粗硬的篮子里一扔,再把盖子盖上。孩子在篮子里哭,他们就在篮子外面挠几下,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为慈爱和亲切的举动了,只是在篮筐外面挠上几下。女孩子长到七八岁,她们的父亲便开始和她们性交。所以长大以后,她们对他人毫不信任,充满了报复欲和戾气。而芬……”

“他对他们感兴趣?”

“对,相当着迷。他完全被他们给迷住了。我必须把他从那儿弄走。”她笑了,“他们一个劲儿地告诉我们,在我们面前,他们已经表现得相当好了,但不会一直这么好下去。因为他们把所有的不顺都归结为血流得不够多。七个月前我们就从那儿离开了。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们透着一股倒霉劲儿。”

“没有,那我倒没看出来。”我本想向她尽情倾诉自己对失败的感受,可一转念又觉得那实在太难解释了。于是,我盯着她的鞋看。那是双系带的女式皮鞋,磨损程度和我脚上的那双有的一比。我不敢肯定,在那双鞋里,她的脚趾是不是都还在。因为一旦染上热带溃疡,首先烂掉的就是脚趾。

“打字机里面是给你母亲写的信吧?”她说。

“是,经常写。亲爱的妈妈,求您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爱你的,安德鲁。”

“安德鲁?”

“对。”

“可我从没听别人这么叫过你。”

“是没有,除了我妈妈。”我觉得她在等着我往下说,“她想让我去剑桥的实验室工作。在每封信里她都会以断绝经济资助来威胁我,而我这份工作又不能没有她的资助。我们这儿可没有你们美国那种补助金。我也没能像你一样写出畅销书,我什么书都没写出来。”我觉得接下来她可能会问起我们家的其他成员,所以我要先把这个话头给堵住。“我们家其他人都死了,所以她所有的能耐都拿来对付我了。”

“其他什么人?”

“我父亲和几个兄弟。”

“怎么死的?”

美国人类学家就这德行,从来不会见风使舵换个话题,也不会说一句“请接受我深切的哀悼”或者“你真的太不幸了”之类的话。他们会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会这样?

“约翰是打仗死的。六年后马丁又死于意外。我父亲呢,则是心脏衰竭,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他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又老又蠢的儿子了吧。”

“你怎么可能会蠢呢?”

“我的脑子不大好使。我那两个哥哥都出奇地聪明。”

“死得早的人都会变成天才。他们怎么个聪明法?”

我便跟她聊起了约翰,说到他的靴子和水桶、稀有的飞蛾,以及战壕里的化石。我们也聊了马丁。“我父亲觉得,从马丁曾经尝试写诗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这人傲慢得过了头。”

“芬告诉我说,遗传学这词是你父亲发明的。”

“他那是无心之举。他想开一门介绍孟德尔的课,而那门课当时叫‘基因液’。他觉得该起一个更为得体的名字。”

“他想让你们继承他的衣钵,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