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7页)

第二位介绍的是孙立仁,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那个大汉,当初把陆上校塞进车里的就是他。他是杜先生的保镖,玩刀枪的人,犯命案的人,偏偏取了个仁义道德的名字。杜先生派他下来,当了处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儿需要他,再一个是他年纪大了。他年纪实际上也并不太大,刚过四十。但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四十是个坎,过了四十再留在杜先生身边是要跌杜先生身价的,好像他找不到人似的。杜先生怎么可能找不到人?除了躺在坟墓里的人,什么人杜先生都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第三个人,杜先生让他自我介绍,他叫周军,小伙子,二十一岁,是孙处长带来做拍档的。小周以前只是杜先生卫队里的一员,太没名分,当然不值得杜先生费口舌。剩下那个女的,杜先生把她放在最后本来是想隆重介绍的,但她似乎更愿意自我介绍,杜先生刚看她一眼,她便抢先说道:

“我自己来吧,我叫林容容,‘容易’的‘容’,双木‘林’,有人因此叫我木木容容,又因此嘛,也有人把我当做日本鬼子。哈哈,木木容容,多像鬼子的名字。”调皮的笑声,热烈的握手,直直的目光,反倒让陆上校有点局促。

杜先生说:“小林上个星期还是我的机要秘书,跟我两年了,我发现她有更大的潜力,在我那儿她屈才了。”

“你信吗?”林容容问陆上校,好像在问一个老同学,“是首座觉得我这个没大没小的性格不适合跟他的班,把我贬下来的。因为是贬下来的,所以你呢也知道怎么作践我,朝我脸上吐口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吐口水,一个晚上都在恶心。所以,我们之间应该是你向我道歉,我一根汗毛都没碰你,你却吐了我一脸口水,还骂我是婊子、母狗,太过分了。我还是个闺女呢,将来嫁不出去你要负责。”

说着咯咯咯地笑了。

能够在杜先生面前这么有声有色地笑,说明她的自我评价——没大没小的性格——的确中肯。这个女人在陆上校和陈家鹄的生命里都将留下深深的印记。她长得算不上漂亮,眼睛太小,皮肤不白,颧骨略高,是那种缺乏媚态的女人。但她的身材是一等的,苗条,修长,小蛮腰,到了夏天,连衣裙一穿,大街上一走,女人都要回头看她。女人对同性外貌的欣赏要超过男人。排除同性恋,一个男人一般不会被另一个男人俊美的外貌所吸引。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这是之一。

最后杜先生说:“他们都是我百里挑一挑来的,现在都成了你的人,工作为你,生死为你,一切都是你的。记住,现在这院子里的人除了他们四位,还有警卫班的人,有多少?”

孙处长答:“十一个。”

杜先生说:“那也就是这十五个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其余的人是从长沙转移过来的。坦率地说,不是我亲自物色的人我都不信任,今后你要一一排查他们。这儿今后是党国心脏的心脏,秘密的秘密,绝不能有异己者,宁愿有错案也不能放过一个嫌疑对象。我命令你,在没有排查清楚之前,那些人一律不能走出这个院子。”

陆上校应道:“是。”

杜先生指着老孙:“这个任务你可以下达给他,他跟我十多年了,拿奸捉贼的事干得不会比你差。行了,你们去忙吧。”

老孙和小周随即告辞。

杜先生看了林容容一眼,后者会意地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杜先生。杜先生接过信封,引上校到桌子前,把信封里的东西都倒在办公桌上,是一大一小、一红一黑两本证件。杜先生晃晃它们,对上校说:“记住,以后你不再是上校了,而是一家中美合作的皮革研究所的老板,所长,陆所长,行政级别是正师,少将军衔,没亏待你吧?呶,这是你的证件,两本。这本红的是特别证件,见官高一级的,不要随便用。”

上校接过证件看,吃惊地说:“把我名字也改了?”

杜先生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和你过去的一切告别,包括名字,包括这些东西,都已经不属于你了。”说着上前摘下他的军帽,扯下他的领章,吩咐林容容给他拿来新行头。

新行头是三接头的皮鞋,结实,漆黑,锃亮;一套双排扣的美式西装,别着胸徽,垫着护肩,挺括得让上校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杜先生上前理了理他的衣服道:“不错,挺合身的。”

“这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林容容说。

“你为他量过身?”杜先生笑道,“趁着他昏迷时。”

“是的。”

穿着新行头的陆上校,不,不,该叫陆所长,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陆从骏所长(正师职,少将),西装革履之后,很像一个老板,口袋里揣着美金支票,怀里插着派克签字笔。他用这支笔首先写的几个字是他的新名字:陆从骏,是签在宣誓书上的。

行有行规,加入五号院,人人都要做效忠宣誓。

我宣誓,从今天起,我生是党国五号院的人,死是五号院的魂。我将永远忠诚于党国,忠诚于委员长,不论遇到何种威胁,何种困境,何种诱惑,我都将誓死保卫党国的利益。我将至死不渝地服从党国的意志,坚决完成上峰交给的每一项指令,把生死置之度外,把荣辱束之高阁。

宣誓人陆从骏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十五日

陆从骏对杜先生宣誓完毕,左立、林容容、老孙、小周四人又对陆从骏进行宣誓,仪式相同,对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中山先生的头像,立正状,举右手,紧握拳。

在接受四人宣誓时,陆从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到窗洞里一片挺拔、整齐的池杉林,林中夹杂着两顶深灰色的伞形屋顶。后来凭窗而望,陆从骏惊诧地发现,后院别有洞天,开阔、幽静、古老,仿佛是一个已经坐落了上百年的大宅院,各式建筑古色古香,树木也是又老又大,把天空都占满了。相比之下那片挺拔、参天的池杉林是年轻的,林中蹲着两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样式是西式的,可以想见并不古老。它们被一道更高的围墙围着,组成一个院中之院,门口守着两位持枪的哨兵。枪是最新式的美式卡宾枪,全金属的,黑得发亮,哨兵端在手上,一下子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阳光下,两栋楼安静得像可以听到阳光丝丝流动的声音。

五号院的真正核心在那里头,那两栋被树木包围的安静的青砖楼。两栋楼,一是侦听楼,二是破译楼。侦听和破译是五号院——中国黑室——的两大业务,没有侦听作基础,破译就成了空中阁楼;没有破译师的法眼,所有电文都是无字天书,不可释读。打个比方说,侦听员犹如这里的身体,破译师则是这里的心脏、血气、灵魂,是身体最隐秘、神奇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