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7页)

这些都是谢保罗无聊时胡乱的联想。

人脸真是一种奇怪的符号,你越是深入细节,越觉得丑陋与不协调,等你深入到一个程度,他∕她看起来就几乎像是一个抽象画了,要费心记住这些细节的关键是放松,不去记细节,而是让视线有些松弛,可以将整张脸印入其中,然后如摄影机一样,啪嚓把整个脸摄影下来,归放在脑中储存“脸孔”的区块里。

等捷运或等公交车,甚至是悠闲地骑着脚踏车时,他往往会将那些脸孔翻出来温习,知道名字的话,就在上面标识姓名,姓名不详的,就像翻书一样翻过,有些人你无法看得很清楚,他们总是神色匆匆,旋风一样走过,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侧脸,但那样的脸他反而印象深刻,因为不与你相视,反而让五官落到最舒适的位置(尽管许多人会说那是摆臭脸,在他看来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欢翻阅这些不同角度的侧脸,甚至可以将他们做许多的猜测与联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时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种脸,永远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来这样的脸孔时常出现,有时是某型流感发作时,或许是因为大楼入口处就装置有酒精干洗手机,提高了紧张感,也或许因为交通巅峰时期,上下电梯、出入闸门的人多如上下班时的地铁站,有些住户是在从搭电梯到出大门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门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愿意让人认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气、却也还不至于众人皆识的模特儿、购物频道主持人、演员。这栋大楼里确实住着几位这样的人,某些时候,他们如其他人一样自然出入,某些时刻,戴着墨镜口罩,反而引人注目。还有些,你不知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装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装饰?据他所见,这样的口罩族,多为年轻女性。

当然也有墨镜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着墨镜,这样的脸越是不想让人认得,越是轻易进入他的视觉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镜片挡住半张脸,那整体印象却会深刻地印在脑中,尽管可能将某甲与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见几次,又可以从他们不同的穿着打扮,甚或墨镜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区别。

这些事既无实际价值又费心思,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这早晚班轮替每次当职十二小时的工作里,谢保罗需要些事情来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听广播(上头是禁止的,不过夜班里只要是老鸟都这么做),玩手机(这是年轻的同事才有的习惯,智能型手机,玩游戏或上网购物),看报纸(大楼免费的报纸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时间就打瞌睡,好像永远缺乏睡眠。另有一个同事,让人费疑猜地,一直在看书,此人年纪四十五,是新进员工,一本《三国演义》反反复复阅读,另外他也读什么《厚黑学》、《圣经》、佛书、购物频道杂志,大体说来是大厅里等候区书报架上有什么他读什么,有人问他为何,他说:“不看点书容易胡思乱想。”谢保罗他们是一群只要手上捧着书就会有人来问东问西的人,好像大楼管理员除了盯着监视画面,眼睛就不该看点其他什么,但在他父亲那时代啊,守门人没有不读书的,如果可以,谢保罗也愿意拿本书打发漫长当职时间,但他是不愿引人注目的,宁愿翻读他熟记的人脸,百无聊赖编写他们的人生剧情。

闲暇或他人不注意时,谢保罗时常翻阅邮件签收簿与访客登记表,也常把收在抽屉里的访客证件拿出来查阅。轮到他登录邮件时,绝不马虎,他会用他所能够最端正的小楷,当然是以签字笔书写,但字迹可供人清楚辨识,楼号与邮件编号绝不可弄混搞错,收到的邮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铁柜中归档,也是一门学问,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状,他亦会根据住户楼层,方便收送的时间,区别在临时柜台,或长期归放处,如住户通常晚上几点就会来拿,或通知了也不会立刻来取的,以及这段时间人在外国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挂号信的人就是那些个,有人从也没拿到过一个需要登录的挂号信,有些人,简直是在开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断。尽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也不会阻止他,反正他做这些纯粹为了个人兴趣。

谢保罗熟知各家住户的秘密。或许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隐藏其中。在访客登记、邮件收发这两者之间,倘若,你又对他们的作息、出入、有访,知之甚详。

他这些个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东林对住户更熟,听说是天生记性好,遇见谁谁谁都记得哪户哪家,脑子跟数据库一样,私下也常对他说住户的八卦。谢保罗不是天生记性好,也绝非对“人”有多少兴趣,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叫做敬业。该记得的记得,都放脑子里,没有必要,绝不拿出来说。

父亲生前也是一名房门警卫。他驻守的是一个公营事业的宿舍园区,园区有十五栋日式房屋,坐落于六百多坪的园林内,入口处有管理室,父亲就住在管理室后头加盖的小平房内,谢保罗三岁到八岁那几年,他也跟随父亲居住于此。从军职退休后,父亲在朋友引介下来到这个宿舍,工作除了守卫门房,也帮忙整理园艺。那时母亲已经离家,父亲长他五十五岁,谢保罗与父亲一起时常被误认为祖孙,他记得那个小房间以木板架高地板,一侧有橱柜,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屋子始终潮湿,弥漫着父亲长年点着的蚊香味道。他们市区另有一处老公寓,但几乎很少回去了,生活仅凭简单衣物、一只收音机、大叠书籍,与一个大同电饭锅,煎炒煮都用那只电饭锅解决,房间时常要把拉门拉开通气,否则到夜里就会臭不可闻。

对父亲的印象总是他以毛笔抄写访客资料的神情,专注、认真,且过于谨慎了,即使连他都认得的长官职员,只要不是宿舍住户,他就要求查看证件,何时进入,访客为谁,原因是什,都要仔细查问。他时常看见人们对父亲露出不耐烦以及“你真不识相”的神情,语气粗鲁也常见,甚至也与人发生过冲突,年幼的谢保罗总是羞愧难当地躲在壁橱里,那时节他还没上学,父亲已经教会他简单识字,少年谢保罗一个友伴也无,只能在附近的花间草丛独自游戏,有一户人家,是营业课长,其妻子待他特别友好,时常喊他进屋去看电视,也给他吃甜食。

离开父亲与那个小屋多年,谢保罗还能闻到夜晚从园子里传来的草腥与花香,各户人家种种声息,昆虫长长的唧鸣,父亲那种时常让他误以为中断呼吸的鼻鼾声,断断续续,犹如火车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