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7页)

大学读的是经济,毕业后考上了银行行员,过着稳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买了车,低阶军职退休的老父死后留下一个还有贷款的老城区旧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没什么开销,嗜好是玩真空管音响,听黑胶唱片,他每日开车上下班,在车里也听着古典音乐,女友是百货公司名牌服饰柜姐,比他小一岁,他俩决定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二十八岁生日那个秋日早晨,他如常开着汽车出门,在一个红绿灯前如常地穿过,他几乎没看见那个女人怎么来到眼前,或许他分神于音乐的美好,或许他没有,只是脑袋放空了一会儿,这条路太熟悉了,时间、地点、路况熟悉得仿佛一首再熟练不过的曲子可以闭眼哼唱,然后就是车子撞倒什么的巨响,他紧急刹车。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间了,车头侧面碰撞摩托车产生冲撞与阻隔,下意识地急踩刹车,物体弹跳到车头引擎盖,然后跌落在地。

目击证人、围观路人都清楚看见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女人闯红灯没命似的猛冲,她头上简易安全帽没扣扣环,蛋壳似的随着她的倒地脱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车速有多快,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冲撞力道,把谢保罗的汽车车头侧边整个撞凹,也将自己抛甩至车盖后,重重落地。

以后就是慌乱的急救,警察局讯问,家属哭喊叫骂,医院探视,赔罪,再赔罪。女子全身多处重伤,颅内出血,脏器破裂,手术,昏迷,加护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

出庭,开协调会,都是女友陪同,请了律师,他几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后以意外致死做决,缓刑三年,赔偿除了保险金,与家属达成协议另赔两百万,结案。

困扰他的不是官司或赔偿,而是这整件事的发生与结束,他都来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处理一切,对方家属是女子的老父与哥哥。三十岁的年轻女子,丈夫是建筑工人,因一次意外瘫痪,他们有两个小孩,还在读小学,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应付丈夫庞大的医疗开销与孩子的教育费,据说精神状况一直不好,“长期就诊精神科,服用精神药物,酗酒习惯,有自杀的可能”。他的律师主张,路口摄影机清楚显示,女子在十米前就开始加速,闯过红灯后更急速前驶,完全不顾车流与信号灯,谢保罗的车是在绿灯时过路口,车速也在标准范围,只因“死者为大”的舆情考虑,加上女子只有三十岁,赔偿金自然高。“我没意见。”谢保罗说。“都满足他们。”

谢保罗的房子还有贷款没还完,为了赔偿金两百万,又把房子拿去贷二胎,但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一条人命在瞬间死去,他怎能若无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职停薪,销假上班之后,总觉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对他指指点点,车祸后他把车报废,才买三年还新着,也不顾女友说可以卖给中古车行的建议。“上面有人血。”他说,“我没办法把它卖了。”女友为此气恼他,他都不言语。两人冷战许久。

贷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无几,他就一直心生“干脆把房子卖掉”的念头,女友提议借钱给他,不主张卖屋,但他执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车报废事件之后,与女友就经常发生龃龉,女友带他去收惊,拜拜,总觉得他“三魂七魄没有回来”,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种事”,他吃惊于女友竟如此自私,虽然满心替他着想,为他打点,但却将死者家属当做“敌人似的”,在她眼中,这只是件“倒霉撞到疯子了”的衰事,在他来说,却是他粉碎了两个小孩的将来,二百万怎么够赔一条命?

丧礼时他去女方家,寒酸而凄凉的葬礼,把他的心绞碎了,女方做黑手[3]的哥哥身强体健,却匍匐在地请求他帮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没人照顾,还得请看护,老父亲担忧得生病了。谢保罗把所有股票基金能卖的全卖了,又凑了五十万给他们,此后,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阴影,电话催逼,上门哭诉,屋子漏雨,看护跑了,样样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职,怎么赚也来不及偿还,一日骑摩托车到公司,通过每天必经的桥梁时,就在那桥上发作了恐慌,谢保罗熄火下车,推着车子不管后头多少喇叭声,执意将车推到路底,在人车杂沓的十字街头,他稍作休息,那种胸闷、眼涩、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知是否就是父亲濒死前的经验,他在街边呆坐许久,即将要跟女友结婚,但恐怕今后结婚生子这些都与自己无关了,人生像海潮将他推到岸边,沙滩已经退去,他想着自己该上岸了,才发现双足已化为鱼鳍,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约,女友追问他详细原因,他讷讷无法言语,仅能告知自己心神溃散,无力就业,亦无力维持人夫或情侣的责任,他发此话,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顺畅许多,谢保罗想,自己担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张画皮已经空洞欲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瘫软在沙发里。

他的世界是一点一点粉碎的,先是报废车子,与女友分手,然后辞了工作,足不出户,在家里废人一般,一鼓作气卖了房子,他像躲避什么一般,把这一生累积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随身带走的简单行李,他把卖屋款与贷款清算,还结余一百万,给女方丈夫五十万,另外五十万存在银行专户,每个月固定拨款一万元到女子父亲的账户,他铁了心要照顾她的孩子长大。

然而除了汇款,他突然无力再做什么了,每次与家属遗族见面,就又剥下他身上还能够立足于正常世界的一点能力,除了自责、内疚、惶恐、纳闷,强烈的无力感将他击垮,庞大的焦虑笼据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药,总是想睡,求诊各科,最后精神科医师诊断,正名为“忧郁症”,开药数种,但他知道那只是个用来安心的病名,好像有个什么病,将来就能够将它治愈。

蜗居房间一年,他才走出户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赚钱偿还每个月的一万元,得养活自己。他开始应征劳力工作,像是把户头清空了还不足以偿还,必须将他这个人还原到与女子相同处境,成为社会最低阶的人,才足以清偿,或有可能清偿,夺走他人生命这行为造成的损伤。家属早已不怪他,他帮助女人的哥哥开设自己的机车行,为他们老家翻修,帮小孩设立信托账户,自己的存款渐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租赁简陋房屋栖身,饮食粗糙,衣着破旧,精疲力竭,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会上,再成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