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7页)

先是当建筑工人,后来也做过海报派送、路边豪宅举牌工。仿佛汗水湿透,身体脏污,体力透支,骨肉疼痛,可以换来一夜好眠。他住过几个出租房,从工地的宿舍,到桥边的违建,最后辗转住到了这栋鸽楼,鸽楼里有个邻居问他要不要当大厦管理员,他点头说好,才终于从街头工地,进入了一栋大楼。无论赚多少钱,他每个月总得拨出一万汇到女子家属的账户,犹如赎罪券,转眼三年经过,老大都要上小四了。他的三年缓刑期结束,认识了那个轮椅女孩。

早班七点,住户乙趿拉着拖鞋出现,他习惯下楼买早点拿报纸,遛狗。小哈巴狗一脸苦相,永远等不及到达定点,据规定要离门厅二十米远才可让狗便溺,但无论大小狗儿总是一出门厅蹲腿抬脚就要在门口的列柱旁撒尿,饲主则是一脸与我不相干的表情牵狗离开,谢保罗只好拿水桶出去冲洗,这么体面的门厅啊,只能说一旦开始有狗溺就免不了后继者层层叠叠堆上做记号。

中午十二点,同事传来便当,公司配餐没得选,卤鸡腿炸排骨鲑鱼排,四菜一汤,白饭添满满,这个岗位讲究准时,吃饭十分钟解决,小休到十二点半,两人自动轮换,谢保罗不抽烟,也不喝便利商店咖啡,就让同伴放风去,他继续坐岗,听说大家都喜欢跟谢同班,因为劳苦的事他总是抢着做,早到晚退,不偷懒,善收尾,又没野心,他想实情只是因为自己个性怯懦,而这里是他的避风港。

十二点半邮差准时上门,宅急便、快递、货运经常上门,有住户经营网拍,年轻女孩不分四季总是穿个短裤就下楼,等新竹货运收件。女孩细腿十分修长,上身一件大外套几乎罩住头,光着腿不怕冷,同事打趣问她卖些什么,她说:“面膜啊!”面膜女孩男友时常更换装扮,忽而金发忽而黑发,有时西装笔挺有时短裤汗衫,但确定都是同一人,负责扛货上楼,一待整个晚上。

下午三点,有住户送来红豆汤,老王吩咐谢保罗记得喝下,汤不好,过甜,谢保罗照喝。送汤者住户丙,女性,独居,年纪四十五到六十都可能,一张脸整得厉害,漂亮而僵硬,可能是前酒店小姐或妈妈桑,夜生活惯了,素颜惨淡,纹了几次的眉,绣眼线,假睫毛是种上去的,前额饱满,两颊光滑,太光滑了,感觉颧骨几乎绷破皮肤,这些细节都是同事八卦报料,谢保罗自然无法分辨,只觉得丙女身上一股哀伤气息,心苦或许一直口苦吧,所以红豆汤总是煮过甜。丙女常煲汤,做了就往楼下送,她家灯管常坏,水龙头漏水,都叫保安上去。一屋子鱼缸,养得孔雀鱼无数,还有一只雪貂。

夜里值班时见过变身的丙女,上妆换衣,虽然过于消瘦,艳丽妆容真适合夜晚。

四点半。唉啊。

谢保罗当白天班时最期待的就是傍晚四点半到来,像准时收看电视剧那样,那两人会结伴出现,轮椅女孩与白发阿姨双人组。女孩不能行走,阿姨满头白发,她们的外形倒没有什么相像,女孩面容清丽,可能因长期坐卧上身肩膀歪斜,异常瘦削,但总是尽力保持着挺直的姿势,显得瘦小却神采奕奕,说是二十岁到三十岁都有可能,白发阿姨外形矮胖脸上却毫无皱纹,有只眼睛覆着白翳似乎看不太清楚,令人猜不出年纪,她们俩的关系,从母女到祖孙也都可能。

谢保罗的工作周休二日,早晚班每周轮替,碰上休假,或晚班时间,他就没办法看见轮椅女孩了,所以并非真的每天都能看到她们俩,无法确定到底这两人是不是每天出现,但根据将近一年的观察,她们就像上班打卡似的,准时这么成双地出现,从二十七楼女孩的住处搭着电梯往下降,到了大厅,如果谢保罗当班,会赶过来帮她们开铁闸门出关,一路护送出了大厅,还不放心地站在门口目送,他会看着阿姨与女孩像演哑剧似的,几乎每天重复一样的动作,只有随着风的强弱,四季冷暖,天雨天晴,她们身上服饰会略有不同。

春天时,女孩会穿着粉色的防风外套,阿姨则总是砖红色的夹克;夏季,女孩会撑着蓝底白点的阳伞,阿姨头上会戴着巨大的遮阳帽;秋天,女孩则换上了棉质的连帽外套,下身盖着毯子,露出脚上的鞋袜总是穿得整齐,阿姨则还是春天那件夹克;冬天,女孩与阿姨都包得紧紧的,大楼风强,她们都戴上帽子穿着羽绒外套,有时还得撑伞,谢保罗觉得这样坏的天气不如就别出门了,但这两人像是遵守什么戒律似的,还是准时出现。

谢保罗望着她们远去,那景象与节奏,轮椅推移的速度,几乎已经成为这大楼固定的风景,像隔壁便利商店的咖啡广告人形立牌,总是会出现在那儿。日复一日地,摩天大楼的骑楼前,百来米的通道上,一旁是顶上有快速道路底下是双向四线车道、日夜川流不息的车流,但在天桥与大楼之间露出一道狭窄的天空,得把头仰得很高很高,越过灰色的高架快速道路底的梁柱,越过所有现代建筑最丑陋的底部,天空蓝得很远,好像有灰云交织,但那底下有一幅画面极美。黑色支架、靛蓝色衬布的轮椅,里头坐着一个长发、白皙脸蛋、皮肤细致、五官清秀、二十多岁的女孩。就像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般,闲散地让白发阿姨推着轮椅出来,无论外头是怎样的天气,她总是一脸好奇、却又平静的神色,搭着轮椅仿佛乘坐轿子似的,呼吸节奏与那阿姨推送的轮椅速度配合得极好,一路平顺地,沿着无障碍坡道,一路穿过大楼外长长的人行道,穿过坐落一楼几家店铺,阿布咖啡、铁雄串烧、亚玛服饰,穿过风林发廊,就是一大段略微倾斜的坡道,那是大卖场的进货仓库,这时阿姨得用力扶着轮椅,免得往外倾,女孩也很有技巧地控制着刹车,通过仓库地面终于平稳了些,就到达回收住户厨余的环保区,阿姨会把挂在轮椅上的一小罐厨余倒进不锈钢桶子里,再用旁边的洗手台把桶子跟双手洗干净。她们继续往前,就是地下停车场的车道,这时会有另一个车道管理员跑出来帮忙,车道出入口太倾斜了,而且总是时常有各种车辆出入,不方便轮椅行进。终于安全穿过岗哨,她们左转,被花台与植物遮住,谢保罗就看不见两人了。

接下来的路程谢保罗可以想象,但也无法准确想象,这一趟路来去大约五点半会回到大厅,就该上楼煮饭了。这段路途,应该就是到附近的市场买菜,回程也可能绕道地下层的大卖场买生活用品,这些事是几次阿姨下楼拿邮件,与其他管理员闲聊时谈起,仿佛知道他特别关心女孩,刻意透露的。说起即使双腿不便,女孩坚持每天要到外头逛逛,就喜欢附近的黄昏市场,跟大楼地下层的大卖场。但遇上市场人潮众多,出入不便,阿姨会带女孩到市场入口的便利商店户外座位,点一杯热可可给她喝,遇着天气太差的日子,她们俩甚至就到阿布咖啡止步,阿姨去倒厨余,女孩在店里喝一杯焦糖热可可。但他倒是曾因去买便当,在市场边上与她们相遇,女孩腿上有个绿色的篮子,里头装载许多蔬果,他惊讶她的腿经得起这么重压吗?她倒是没事人般地对他点头微笑。阿姨染疾的眼睛微眯,不认真看也不会发现有何异状,她们看起来就像寻常母女一般。后来谢保罗知道她们俩是雇佣关系并没有血缘,但看起来情感亲密,互动良好,却可能比他在大楼里所认识的其他血缘家人,关系更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