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它的嘴巴(第2/4页)

次日,又是同样的戏码。下一天也是。无论他走近谁,对方都会走开。任何目光对上他的人,都会立刻看向别处。但他感觉得到,一等他移开目光,他们就在观察他。全监狱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都在观察他。

同时等待着。

“在等什么?”那天晚上他问,当时正要熄灯,汉蒙先生转动着囚室的锁。“他们是在等什么?”

隔着铁栅,汉蒙先生那对毫无光亮的眼睛看着他。

“其实,”乔说,“我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但我很愿意跟他把话讲清楚。如果我真得罪了某个人,那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愿意——”

“你在它的嘴里。”汉蒙先生说。他抬头看着自己后方上头的楼梯,“它决定把你放在舌头上转来转去,或者使劲一咬碾碎你,或者让你爬出那排牙齿掉下去。但由它决定,不是由你决定。”汉蒙先生转了转那个巨大的钥匙圈,然后钩回腰带上,“你就等着吧。”

“要等多久?”乔问。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汉蒙先生走上楼梯。

下一个来攻击他的那个男孩,真的只是个孩子,全身颤抖,眼神惊惶,但并未降低其危险性。那是星期六,乔正排队要去冲澡时,那个男孩从排在他前面大约十人之处走出队伍,朝乔走来。

那男孩一脱队,乔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却也没办法阻止。那孩子穿着监狱的条纹长裤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样拿着毛巾和肥皂,但右手还握着一把马铃薯削皮刀,刀锋用磨刀石磨利了。

乔走出队伍面对那个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继续往前,但紧接着他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稳两脚,一拳挥向乔的头。乔假装要往他右边闪,那男孩必然是料到了,因为他朝左把马铃薯削皮刀刺向了乔的大腿内侧。乔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听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像鱼的内脏被吸进排水管里。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了那把刀的刀锋上。

接着那男孩扑向乔的腹部,他的呼吸声刺耳,混乱的脚步忽左忽右,乔无法判断他想攻击哪里。乔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后脑往下按。那男孩又向他刺过来,这回刺到了臀部,但软弱无力,刺得并不深,不过还是比狗咬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来想再刺,乔把他往后推,让他的脑袋撞上了花岗岩墙壁。

那男孩发出一声叹息,削皮刀掉在了地上,乔为了确定,又把他的脑袋朝墙壁多撞了两次。那男孩身体一软,滑到了地板上。

乔之前从没见过他。

在医护室里,一名医师帮他清洁伤口,将臀部的伤口缝合,再用纱布紧紧包起来。那医师身上有种化学药剂气味,他叫乔这几天不要动到那条腿和那边的臀部。

“要怎么不动?”乔说。

那医师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然后保持伤口干净。每天换两次纱布。”

“你有多的纱布给我吗?”

“没有。”医师说,好像很生气他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那么……”

“就会完好如新了。”医师说着往后退。

他等着警卫进来,宣布他打架该遭到什么惩罚。他等着听他们说那个攻击他的男孩是死是活。但没有人跟他说任何话。就好像整件事情是他想象出来的。

熄灯时,他问汉蒙先生是否听说过他洗澡前打的那场架。

“不。”

“不,你没听说?”乔问,“或者是,不,那件事没发生?”

“不。”汉蒙先生说,然后走了。

几天后,一个囚犯跟他说话了。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有点口音(乔猜是意大利腔),但过了一个星期几乎完全沉默的日子后,那声音听起来美妙无比,乔简直喉头哽咽,胸口涨满。

那是个老人,戴着一副对于他的脸来说过大的厚眼镜。乔一跛一跛地穿过院子时,那老人走向他。星期六排队冲澡时,那老人也在队伍里。乔会记得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很虚弱,你只能猜想他坐牢太久,已经被这个监狱的种种恐怖状况折磨成那副样子。

“你觉得他们会很快就派不出人来跟你打架了吗?”

他跟乔的身高相仿,头顶秃了,脑袋两侧生着短短的银发,细如铅笔的小胡子也是银色的。两腿很长,上身短而粗壮,两手很小。他的动作看起来小心翼翼,几乎是蹑手蹑脚,像个夜贼,但双眼纯真而充满希望,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孩子。

“我想这种人手是用不完的。”乔说,“人选太多了。”

“你不累吗?”

“当然会累,”乔说,“但只要撑得下去,我就会撑吧。”

“你速度非常快。”

“算快,但不是非常快。”

“可是真的很快。”那老人打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拿出两根香烟,递了一根给乔,“你两次打架我都看到了。你速度太快,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你在保护你的肋骨。”

老人划了根火柴,乔停下来,让他帮忙点烟。“我没在保护什么。”

老人露出微笑:“很久很久以前,上辈子,在我来这里之前,”那老人比画着围墙和铁丝网,“我训练出几个拳击手。还有几个摔跤手。从来没赚大钱,不过碰到很多漂亮女人。拳击手吸引美女,而美女身边总是会有其他美女。”老人耸耸肩,两人继续往前走,“所以我看得出你在保护肋骨。断了吗?”

乔说:“我肋骨没问题。”

“我保证,”那老人说,“如果他们派我跟你打架,我只会去抓你的脚踝,紧紧抓住不放。”

乔低声笑了:“只抓脚踝,嗯?”

“或许还有鼻子,如果我觉得能占到便宜的话。”

乔看着他。他一定是在牢里待太久了,目睹过各种希望破灭,体验过各种堕落,如今那一切都不再困扰他,因为他在逆境中存活了下来。或者因为他只是一具生满皱纹的皮囊,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没有威胁性。

“好吧,那就要保护我的鼻子……”乔深深吸了口烟。他都忘了难得吸到一根烟的滋味有多么美好了。“几个月前,我断了六根肋骨,另外还有些骨折和扭伤。”

“几个月前。那你只要再熬两个月就好了。”

“不会吧。真的?”

那老人点点头:“断掉的肋骨就像破碎的心——至少要六个月才会愈合。”

原来要这么久吗?乔心想。

“只要你能撑到那个时候。”老人揉揉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你叫什么名字?”

“乔。”

“没人喊你乔瑟夫?”

“只有我父亲。”

那老人点点头,缓缓吐出一道烟雾。“这个地方真是毫无希望。虽然你刚来没几天,但我很确定你也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