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0页)

她把头伸出办公室,轻声说:“普赖德先生死了。别进来,我在里面打电话报警。”

警方冷静地做了电话记录,并表示会派人过来。科迪莉亚坐在尸体旁边等着,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同情,于是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伯尼的头发上。这些冰冷无力的细胞并没有因为死亡而减少,它们摸起来就像动物的毛一样,粗糙却又栩栩如生,令人生厌。她迅速把手拿开,又犹犹豫豫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皮肤黏湿冰凉。这才是死亡,跟她父亲当年的感受一样。对于伯尼,做出怜悯的姿态既没意义也无关紧要。他已经死了,能做的交流不会比生前更多了。

她心里在纳闷,伯尼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现在谁都没法知道了,也许连伯尼本人也不知道。她思忖,肯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不再是伯尼,而变成了一摊无足轻重、尊严扫地的皮肉和骨头。一个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时刻,他怎么会就这样毫无知觉地度过了呢?她的第二位养母威尔克斯太太会说,伯尼其实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将迎来一个无法形容的荣耀时刻,有闪亮的城堡、无尽的歌声、充满喜悦的天空。可怜的威尔克斯太太!一个寡妇,独生子又死于战争。她的小屋里总会传出孩子们的喧闹声,那些孩子都是她收养的,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需要有自己的梦。而那些使人慰藉的格言,则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就如同寒冬里的煤炭。多年来,这是科迪莉亚第一次想到她,耳边再次回响起她那一成不变、坚定昂扬又略显疲惫的声音:“倘若主在出行时没来看你,归来的时候肯定会的。”好吧,无论主是出行还是归来,都没来找伯尼。

即使钱箱里剩下的几枚硬币只够支付煤气费时,伯尼对他们的业务也丝毫不动摇地保持着不可战胜的乐观主义,但他对自己的生活却自暴自弃,轻易放弃了希望。这种做法虽然奇怪,倒也符合伯尼的作风。抑或是他在潜意识中已经感到,自己和这个事务所都前途渺茫,所以决定以这种方式,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做一个体面的了断?作为一个精通死亡之道的警察,他采取的方法固然有效,但现场却凌乱得令人惊讶。接着,她意识到他为什么选择了刀片和药物。那把枪——其实他并没有选择最简单的方法,他本来完全可以用枪的,可他一直想把手枪留给她。除了这把枪,他还留给她几个快要散架的文件柜、一台老爷打字机、现场勘察工具箱、一辆迷你小汽车、一块防摔防水手表、被鲜血浸透的小地毯,以及一大堆让人不知如何处理的稿纸,上面还印着“普赖德侦探事务所——我们以自己的工作为傲”的字样。所有的设备,他还特意强调了“所有的”这个词。他肯定是想提醒她别忘了那把枪。

她打开伯尼办公桌最下面的那只抽屉——只有伯尼和她有这只抽屉的钥匙——把它拉了出来。那把枪仍然躺在她亲手缝制的山羊皮束口袋里,里面还单独装着三发子弹。这是一把点三八口径的半自动手枪,她一直不知道伯尼是从哪儿弄来的,不过她敢肯定,伯尼没有持枪执照。她从来没有将这把枪视为杀人武器,这也许是因为伯尼对它怀着天真男孩般的痴迷,好像它只是一件儿童玩具。他倒是把她培养成了一名优秀的射手——至少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他们曾经驱车深入埃平森林,进行实弹射击,因此在她的记忆中,枪总是和斑驳的色彩与腐叶的气味密切联系在一起。他将靶子固定在合适的树上,再往枪里装上空包弹。他那兴奋的、断奏式的指令让她记忆犹新。“膝盖微曲。两脚分开。手臂伸直。现在把左手放在枪管下方,托住它。眼睛看靶。手臂伸直,伙伴,手臂伸直!好!不错,不错,真不错。”“可是,伯尼,”她说,“我们不能开枪啊!我们没有执照。”他微微一笑,笑得狡黠,自鸣得意,高人一筹。“如果我们在危险情况下开枪,那就算是自救。发生这样的不测时可顾不上什么执照。”他回答得振振有词,还得意地重复了一遍,像只小狗似的抬起他那胖胖的脸看着太阳。他的脑袋里当时幻想着怎样的画面呢?在荒凉的旷野里,两人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子弹砰砰地打在花岗岩上,轮流把手里的枪打得青烟直冒?

他曾经说过:“我们在用子弹的时候要谨慎。当然,不是我弄不到……”他的微笑变得阴险起来,好像想起了他那些神秘的联系人,那些无处不在又有求必应的朋友,仿佛只要他一声招呼,他们就会从隐蔽世界中冒出来。

他把这支枪留给了她,这是他最珍爱的东西。她把包好的枪放在自己挎包的最下面。这明显是一桩自杀案,警察未必会检查办公桌抽屉,但最好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伯尼是有意把枪留给她的,所以她不想轻易放弃它。她把包放在脚边,又在尸体旁边坐下,向上帝念了一段从女修道院学来的简短祷词,为伯尼的灵魂祈祷,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而伯尼也从来不相信自己拥有灵魂。她静候着警察的到来。

第一位警察很快就赶到现场,但是他太年轻,没有经验,看见这种横死场面后,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与不适。看见科迪莉亚如此镇静,他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他在里间办公室里没待多久便出来,仔细琢磨起了伯尼的留言,好像这样就能从那封直截了当的绝笔信中悟出什么言外之意。接着他把它折叠起来。

“小姐,这封信我必须暂时收走。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这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个私家侦探。”

“你为这位普赖德先生工作?是他的秘书?”

“我是他的合作伙伴,那封信上也写了。我二十二岁,伯尼是主要合伙人,他创办了这家事务所。他以前是刑事调查局的,曾经与伦敦警察厅的高级警司达格利什共事。”

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这样替可怜的伯尼说话未免太天真也太护短了。而且她还看出,对此人提起达格利什的名字就犹如对牛弹琴。这有什么奇怪呢?他不过是个地方警员,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曾多少次耐着性子,听伯尼怀念他退役前在刑事调查局的那段岁月,或者听他赞扬亚当·达格利什的德行和才智?“高级警司——嗯,他当年才是个高级督察——总是教导我们……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过一起案子……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高级警司不能容忍的……”

有时候她在想,如此优秀的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此完美、全能的人会不会是伯尼臆造出来的,只是他心目中一个不可或缺的英雄或良师?后来,她在报纸上看见了达格利什高级警司的照片,不觉大吃一惊。那是一张皮肤黝黑、不乏讥讽的脸,仔细盯着它看,它便分解成一堆微粒,构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无迹可寻。她怀疑,那些伯尼回忆起来滔滔不绝的大智慧,并不都是从他那里学到的,其中不少兴许是伯尼自己的人生哲理。因此,她的内心升起了几分蔑视:这是一个傲气十足、盛气凌人、尖酸刻薄的高级警司。她真想知道,他现在能拿出什么智慧来抚慰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