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0页)

吧台边的人继续喝着酒。透过他们肩膀之间的缝隙,她看见吧台上方那面镜子中的自己。今天的脸与昨天别无二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看起来就像个巨人把一只手扣在了她的头上,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合握起这张脸;在一绺浓密的头发下面,是两只褐绿色的大眼睛,一副宽宽的颧骨,一张温柔且略带稚气的嘴。简直像一只猫的脸,她心想,不过,在梅维斯吧台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和闪烁的灯光映衬下,有种沉静的美。虽然看着年轻不可靠,但也神秘不动声色。科迪莉亚早就学会了隐忍。所有收养过她的人,虽然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对她的爱与善意,却都对她有过一个要求——她应当开心一点。她很快就明白了,如果她表现出不开心的样子,就很可能会失去爱。与她早年那些需要隐藏的事情相比,所有后来的欺骗都不算什么难事。

“鼻头”从人群中穿过,向科迪莉亚走来。他在长凳上坐下,花格呢裤子包裹着的大屁股跟她贴得很近。“鼻头”是伯尼唯一的朋友,可是她并不喜欢这个人。伯尼曾经解释说,此人是警方的线人,而且干得不错。他还有其他收入来源——他的朋友们有时会偷盗一些名画或者价值不菲的珠宝。在适当的指点后,他便暗示警方赃物的藏匿地点。之后他会得到一笔赏金与那些窃贼朋友分享,警探也会有一份报酬,毕竟他们干的活最多。正如伯尼所指出的,保险公司因此轻松脱身,失主的财物也完璧归赵,窃贼不必担心被警察抓去,而“鼻头”和警探也得到了各自的酬劳。一个体系就这样形成了。科迪莉亚感到震惊,却没提出太多的反对意见。她怀疑伯尼当年也干过类似的勾当,当然他没这么娴熟,也没有捞到这么多的油水。

“鼻头”的眼睛湿漉漉的,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手指在颤抖。

“可怜的老伯尼啊,我都看得出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过去这一年里他越来越瘦,脸总是灰的,那叫癌症脸,我老爹以前就这么说。”

至少“鼻头”注意到了,可是她却没有。在她眼里,伯尼一直就脸色灰暗,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一条热乎乎的粗腿慢慢朝她靠上来。

“老是不走运,可怜的家伙。他是被赶出刑事调查局的。他告诉过你吗?当时达格利什还不是高级警司,只是个高级督察。老天,他可真是个混蛋,绝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是啊,伯尼跟我说过,”科迪莉亚撒了个谎,她又补充道,“他对这件事好像也没有特别不满。”

“不满有什么用,是吧?对什么事都泰然处之,这是我的格言。我想你是准备换工作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渴望,好像她一离开,事务所就是他的了。

“目前还没有,”科迪莉亚说道,“眼下我还不想另外找工作。”

她作出了两个决定:她要维持伯尼的生意,直到付不起房租为止;今生今世,她都决不再踏进金鸡酒吧。

在此后的四天中,把业务经营下去的决心没有变——尽管她看了租金簿和协议书才发现,伯尼根本不是克雷莫纳路上那幢小房子的主人,她租住那间厅房两用间的行为并不合法,当然权利也有限;尽管她从伯尼的银行经理那里得知,伯尼账上的余额连支付自己的葬礼费用都不够;尽管车行告诉她,那辆迷你车很快就到大修年限了;尽管她还得清理克雷莫纳路的那幢房子。这一切都是潦倒独生的悲惨痕迹。

爱尔兰炖汤和烤豆罐头——难道他就不吃别的东西吗?——那些罐头就像杂货铺橱窗里的商品一样,被仔细地码放成金字塔形;大罐大罐的金属抛光剂和地板蜡还没有用完,不是干了就是结了硬块;一只抽屉里有擦灰的旧抹布,但已经被抛光剂和灰尘结得硬邦邦的;篮子里堆放着待洗衣物,一件厚羊毛连衫裤因机洗已经黏结了,裆部还有棕色的渍斑——他怎么就这么离开,留下这些东西等着被别人看见吗?

她每天都去办公室打扫卫生,整理物品,把文件重新归类。没有人来电话,也没有客户上门,可是她依然显得很忙。她还要去接受警方的询问,那些无情到近乎无聊的形式和显而易见的结伦让她感到沮丧。她去找过伯尼的诉讼律师,那是个无精打采的老人,办公地点在交通不便的迈尔恩德车站附近。听说他的委托人死了,他显得很悲哀,也很无奈,好像这是一个人无法躲避的劫难。他很快就找到了伯尼的遗嘱,用困惑与怀疑的目光盯着它看了一阵,好像这不是他最近起草的一样。他成功地表现出自己意识到科迪莉亚是伯尼的情妇的事实——否则伯尼为什么要把事务所留给她呢——但他又是现实的人,所以不会对她有什么看法。他没有参与安排葬礼的事宜,只是向科迪莉亚推荐了一家殡仪馆,她怀疑他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费。随后,她度过了沉闷压抑的一周,最终发现殡仪馆老板为人爽快,办事也周全,心里才松了口气。而对方也发现,科迪莉亚不是那种悲痛欲绝、过于夸张的死者亲属,因此也十分坦率地与她商量土葬与火葬的价格及优点。

“要我说就是火葬。你说过他没有私人保险?那就尽可能用最快、最简单又便宜的方式解决一切吧。相信我,死者当中十有八九也是这么希望的。如今墓穴都成了昂贵的奢侈品,这对他来说没有用,对你也没有,不如就尘归尘,土归土。不过中间那些过程呢?觉得不太好办,是吧?那为什么不用最可靠的现代手段尽快搞定呢?不瞒你说,小姐,我给你的建议,其实并不符合我自己的最大利益。”

科迪莉亚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是不是该弄一个花圈?”

“当然可以,还可以增加点色彩。我来办吧。”

于是火葬和花圈都就位了。花圈做得很俗气,是用百合花与康乃馨编成的,上面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谢,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主持火化仪式的牧师小心控制着语速,语气中不乏歉意,似乎想让他的听众明白,虽然他自己乐于接受上帝的特别眷顾,但并不指望所有人都相信那些难以置信之事。在合成音乐声中,伯尼被送进了焚化炉,时间掐算得刚好,因为进入小教堂的送葬队伍已不耐烦地发出了窸窸窣窣声。

一切结束后,只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感受着石子路面透过鞋底传来的热量。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花香,她突然心中一阵凄凉,为伯尼感到愤愤不平。于是她找了个替罪羊,把气全撒在苏格兰场[2]那个高级警司身上。是他把伯尼从唯一想要的工作岗位上撵走,他甚至都懒得再去了解一下伯尼后来的境况,而她最荒谬的指控是,他居然连伯尼的葬礼都没来参加。伯尼想当一名警探,就像其他人想绘画、写作、喝酒或者找人私通一样。像刑事调查局这样的地方,难道还容不下一个人的热情和无能吗?科迪莉亚第一次为伯尼落泪了。热泪模糊了双眼,视线中那些顶着花环、等候出殡的灵车队伍变得更长更庞大,仿佛延伸出无数闪亮的金属和摇曳的花朵。她把头上唯一用以哀悼的黑绸巾取下,开始朝地铁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