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0页)

那个警察有所保留地打了几个电话。此刻他正在外间办公室里四处查看。屋里都是些寒酸的二手家具以及破旧的文件柜——柜子上的一只抽屉半开着,露出了里面的茶壶和杯子,此外还有破旧的油毡。他望着这些,掩饰不住眼中的困惑和轻蔑。斯帕肖特小姐僵硬地坐在那台老式打字机前,用好奇又厌恶的神情看着他。最后他只好说:“不如你去给自己倒杯茶,我在这里等警医来。这儿有茶水间吧?”

“走廊那头有个小餐具室,是我们和这层楼的其他房客共用的。不过,你们不会真的需要外科医生吧?伯尼已经死了!”

“在由具备资质的医生宣布死亡之前,他还不算正式死亡,”稍事停顿后他又说,“这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呢?科迪莉亚感到不解——是审判、报应,还是腐朽?那个警察再度来到了内间办公室,她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可不可以让斯帕肖特小姐先走?她是从秘书介绍所雇来的,我们要按小时支付她工资。自从我到了之后,她还什么工作都没干,现在恐怕也干不了什么。”

伯尼的尸体正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她却在计较这些蝇头小利。看得出,他对这赤裸裸的冷酷感到很惊讶,但是他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我得先跟她说几句话,然后她就可以走了。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听他的言外之意,这里从来就不是。

接下来,科迪莉亚在外间办公室回答了几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我感觉他离过婚,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妻子的事。他住在东南一区克雷莫纳路十五号,还腾了个厅房两用间给我住,但是我们很少见面。”

“克雷莫纳路我知道,离帝国战争博物馆很近,我姑姑以前就住在那儿,那时候我还小。”

他知道那条路,这似乎消除了他的疑虑,也使他变得通情达理了一些。他沾沾自喜地一阵思索。

“你最后一次见到普赖德先生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大约五点钟。当时我要去买点东西,就提前下班了。”

“他昨天晚上回家了吗?”

“我听见他走动的声音,但没有看见人。我的房间里有一只煤气炉,通常就在那里做饭,除非我知道他出去了。今天早晨没有听见他的动静,这不太正常,不过我以为他还在睡觉。如果他打算上午去医院,偶尔就会起得晚些。”

“今天上午是他的看病时间吗?”

“不是。他上星期三刚去看了医生,不过我想他大概要去复诊。他肯定是在昨天深夜或者今天早晨我还没醒的时候离开家的。我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他们彼此回避,那种近乎强迫症一般的微妙关系很难说得清:他们尽量维护并保守对方的隐私,留心听马桶的抽水声,蹑手蹑脚地查看厨房或洗手间是否空着。为了不妨碍对方,他们简直费尽心机。虽然两人都住在这幢小小的连排房屋里,但是出了办公室就难得见面。她思忖,不知伯尼选择在办公室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就为了不让这幢小房子遭到玷污和打扰。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警方的医生合上包后离开了。伯尼的尸体也从狭窄的楼梯上被抬下去,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从门缝里看到了这一幕,最后一位警察也走了。斯帕肖特小姐彻底不干了——让一位训练有素的打字员使用那种老爷打字机本来就不合适,这里的厕所她也用不惯,而这样的死亡事件更使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此时,空旷的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科迪莉亚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她开始动手清理内间办公室,擦去办公桌和椅子上的血迹,用拖把被血浸透的小地毯拖干净。

下午一点,她快步走向他们常去的那家金鸡酒吧。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光顾这家酒吧了,但她也做不到这么快就换地方。她从来都不喜欢这家酒吧,也不喜欢这儿的女老板,总希望伯尼能找个更近点的地方,最好里面大胸脯的女招待也有金子般的心灵。但她怀疑,这样的酒吧在小说里更常见。午餐时间的熟客们已经聚在了吧台四周,和往常一样,招待大家的是梅维斯,她的微笑带点威胁,一副极度自豪的姿态。梅维斯的衣裳一日三变,发型一年一变,她的微笑却是永恒不变的。这两个女人素来互无好感,不过伯尼总像条和善的老狗般周旋于两人之间,稀里糊涂地相信她们是好伙伴,从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在有意忽视她们之间的火药味。梅维斯让科迪莉亚想起她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图书管理员,为了不让新书被人借走弄脏,那个管理员就把它们全藏进柜台里。梅维斯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怨气,这也许是因为她必须把酒水放在显眼位置,还要在睽睽众目下按量供应。她把科迪莉亚要的半品脱柠檬汁啤酒和一只苏格兰煮蛋从柜台上推过来,说:“听说警察光顾了你们那里。”

科迪莉亚看着周围人们热切的面孔,当然,他们全知道了,现在他们还想打听些细节,说点给他们听听也无妨。于是她答道:“伯尼在手腕上割了两刀。第一刀没有割到血管,第二次割到了。他把手臂放进水里,不让伤口凝固。他知道自己患了癌症,无法面对治疗。”

她发现,气氛突然变了。聚集在梅维斯身边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接着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低头盯着自己的杯子。割腕的人分明不在这里,可是却仿佛有个阴险的小怪物,把可怕的爪子伸进了每个人的脑袋。就连梅维斯好像也在她那些瓶子间看见了潜伏着的雪亮爪子。她说:“我想你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了吧?毕竟,你一个人也很难把事务所维持下去。这份工作可不适合女人。”

“跟吧台的工作也没什么分别,都是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两个女人盯着对方,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彼此的意思都十分地明白。

“既然他已经死了,就别想着谁还能在这里给事务所留口信。”

“我本来也没打算劳驾你们。”

梅维斯用力擦着一只酒杯,可眼睛依然盯着科迪莉亚的脸。

“我觉得你母亲不会同意你一个人继续留下来。”

“我只在出生后的第一个小时里有过母亲,所以没必要担心。”

科迪莉亚立刻看出这句话使他们多震惊,她再次疑惑,年长的人看上去应该更能接受大逆不道或惊世骇俗的意见,但其实,他们总会为一些简单的事实生气。他们的沉默中透着浓浓的责备,但这至少可以使她得以清静。她把啤酒和苏格兰煮蛋端到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但并不伤感。在不断被遗弃的儿童时代,她悟出了一个补偿自己的办法。她会花上一个小时,想象自己一生都沉浸在母爱中,没有失望,也没有遗憾。父亲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母亲的死,她也避免向他问及此事,生怕得知母亲根本不曾把她搂在怀里,根本没有苏醒过来,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了个女儿。她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并至今也无法完全抛开这个念头,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尽情的想象已变得多余,也没那么真实了。此刻,她正在向想象中的母亲寻求意见。正如她所预期的,母亲认为这是一份完全适合女人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