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3页)

这是实话。狄更斯的脚不像我们三番两次在信件里获知的那样浮肿不良于行。他在美国期间清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更年轻、更健壮。为期八天的春季航行显然让他彻底抛开杂务、养精蓄锐。长时间待在甲板上也让他原本就容易晒黑的皮肤变成古铜色。就连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也颜色变深数量变多。狄更斯眼神明亮、笑意盎然。他的洪亮笑声和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响彻我们五个人用餐的餐厅与餐后赶赴剧院搭乘的马车。

“天哪,威尔基,”我们把帽子、手套和手杖交给剧院的女孩时,狄更斯悄声对我说,“早先我就听说你病了,可是你的模样实在糟透了。你全身颤抖、面容苍白,跟过世前的萨克雷一样拖着脚走路。你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得了什么怪病。多么聪明,多么……滑稽。我虚弱地对他一笑,没有答话。

稍晚看戏的过程中,我有种不平凡的体验。

我们这一小群人坐在作家包厢里。当然不包括费克特,他已经匆匆赶到后台化妆兼呕吐,准备粉墨登场。大家都知道他由于健康日趋恶化,可能下个月起就不会继续在英国演出坏蛋欧宾莱泽。过去五个月以来,我尽管病痛缠身,仍然来过这个包厢无数次。但这是狄更斯第一次到场观看这出他参与了初期改编工作的戏,理所当然地,帘幕拉开之前他接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致敬。这点我早料想到了,因此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不。给我不平凡体验的是那场戏。包括排演在内,《禁止通行》整部戏我已经看过至少三十遍。我背得出每一句台词和历次改写的台词。我能预测每一次进场、出场的时间,误差不到一秒。

可是这天晚上我好像第一次看这出戏。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那好像某一只眼睛第一次观赏这出戏。经常困扰我的头痛一如往常进驻我右眼内侧,疼痛程度无比强烈,我几乎以为我的眼球后侧会嘶嘶作响,就像酒吧男侍往一整壶好酒里投入烧得炽热的温酒棒发出的声音。我也感觉得到甲虫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它向前钻只是为了从我的眼睛往外探视。

就这样,我坐在那里,先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而后换左手,偷偷地先遮住左眼,再蒙住右眼。仿佛第一次观赏这出我自己改编,又看过无数次的戏。

我马上看出来,尽管那些轻信的观众明显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但弃婴在孤儿院里被调换的那一幕根本就是鬼扯,毫无感染力。虽然当初构思这段乏味情节的时候,狄更斯提供不少意见,但这完全无助于减轻我的懊恼。

华特·怀尔汀的死(一则因为心碎;二则因为得知自己无意中冒用了另一个人的姓名与财富,深感愧疚)照样惹得观众痛哭流涕,我却看得很想吐。无聊透顶,根本是胡诌。我不禁纳闷儿,有哪个正经严肃的剧作家会编出这种桥段?

此时费克特装扮成坏蛋欧宾莱泽的模样,在舞台上目空一切地来回走动。多么荒谬的角色,多么荒谬的演出。

我还记得曾经翻出小说版《禁止通行》里的一段关键性文字给费克特看,帮助他理解他的角色的潜藏动机与心理特质,如今我悲叹地回想起那些文字:

欧宾莱泽最主要的特质在于,他的双眼会被一层无名薄膜覆盖,显然他自己蓄意为之。这不但彻底遮住他那双泄露真相的双眼,也遮住他整张脸,除了专注,不流露出任何其他表情。这并不代表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跟他对谈的人身上,或周遭任何声响与事物上。相反地,那只是他对自己脑海中一切思绪,以及他知道或怀疑别人心里隐藏的念头的全面关注。

我仍然记得将近一年前写下这段文字的情景,也记得当时特别为自己有能力描写反派角色如此复杂的心理与行为特质感到沾沾自喜。当时我认为我在传达个人观点,告诉大家我如何看待周遭这个执意破坏我的计划与抱负的虚伪世界。

现在我发现,这些直接从《禁止通行》原著小说摘录下来的文字,这些所谓的欧宾莱泽角色的关键性文字,原来平淡无奇。平淡、愚蠢又空洞。费克特运用这些文字赋予他的角色一种鬼鬼祟祟的狡猾步态与神情,外加狂躁的瞪视(多半时候投向虚无),如今在我看来都不是精明反派人物的特征,而是头部受过严重脑震荡的乡下白痴。

观众爱死了。

再来是我们的新主角乔治·凡戴尔,他在原本的主角华特·怀尔汀死于无端的罪疚感之后接替主角位置。今晚我看出凡戴尔比那个鬼鬼祟祟、嘻嘻窃笑、眼珠子像白痴般骨碌碌转动的欧宾莱泽更愚蠢。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来欧宾莱泽没完没了的操控与谎言,但当晚戏院里几百名观众竟然接受我们的可笑假设,认定凡戴尔是个善良又毫无心机的人。

几千年前人类如果只繁衍出像凡戴尔这样善良又毫无心机的人,那么我们早就因为绝对的无知而灭种了。

我透过甲虫的视角清楚看到,就连瑞士阿尔卑斯山那一幕都是愚昧又多余。故事情节毫无意义地在伦敦和瑞士两地之间来回跳接,只为了加入我跟狄更斯1853年横越阿尔卑斯山时目睹的壮丽景色。剧本的最后一幕,凡戴尔的爱人玛格丽特·欧宾莱泽(那个大坏蛋美丽又无邪的侄女)说出一年前凡戴尔摔下冰河并没有丧命,而是一直由她照料,在同一条冰河底部一栋舒适的瑞士小屋里养伤。看得我几乎放声大笑。

至于最后精明的欧宾莱泽(一年前把凡戴尔拐骗到深渊上方那座冰桥)横渡险峻斜坡的行为根本毫无由来,纯粹只是剧本结束时需要牺牲他。这一段不只把我如梦初醒的质疑精神绷紧到极限,甚至让它应声崩溃。那天晚上我祈求上帝让费克特纵身扑向真正的无底深渊,而不是下坠二点五米后落在画着冰山的木板后方观众看不见的成堆床垫上。

最后一幕欧宾莱泽的尸体被扛到凡戴尔和玛格丽特正在举行婚礼的瑞士小村庄(老天,他们为什么不在伦敦结婚)的场景,让我不忍卒睹。一对新人幸福洋溢地从舞台右侧退场,欧宾莱泽的尸体被人用担架扛下舞台左侧。观众喜怒交加,一面对欧宾莱泽的葬礼发出嘘声,一面流着泪为男女主角的婚礼欢呼。当初我跟狄更斯在纸页上构思大纲时,这种并列手法显得十分高明。如今在我的甲虫洞察力下却变得幼稚肤浅。可是,当欧宾莱泽的尸体从舞台左侧离开,而一对新人乘着结婚马车从右侧离场时,观众依然又嘘又欢呼。

观众都是脓包。演这出戏的人也都是脓包。剧本更是某个脓包编写的煽情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