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硝烟散尽(第3/19页)

“真羡慕,也把我们带上啊。”

不知谁的自言自语,完全说出了我的心声。或许其他人的想法也都大同小异。尽管失去了那么多战友,我们还是想回到战场上去。此刻我们的心情就像眼看大家去野餐自己却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

运输机地板传来振动,空降指示灯变绿,投身于苍穹。紧张感随血液流动全身,突然间所有事物都像蜕去了一层薄膜一样变得清晰可见。手指早已熟悉了扳机的触感,精神集中到甚至忘记了呼吸,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高度紧张。

烧毁了原野、房屋与许多生物的炮火虽令人恐惧但又十分壮丽,让我陷入了一种所多玛和蛾摩拉[3]被烧毁的神迹再现的错觉。无论战火将引发多么惨烈的事态,它都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美感。即便我就这样死去,也毫无怨言。

我心里清楚这种兴奋是不真实的。然而如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早已陷入了那种不可言喻的恐怖、快感与疲劳的毒瘾中无可自拔。极度的紧张能让人忘记彷徨,忘记失去的痛苦,因此让人心生迷恋。

“你们这些家伙!谁说可以休息了!”

新来的年轻教官明明连尸体都还没见过,就红着那张既没有胡须也没有眼袋的光滑的脸蛋对我们怒吼。大家的嘲笑声像涌出的泡沫一样扩散开来,相互递眼色,然后又跑了起来。就在跑到操场弯道时,不知道谁配合着军靴踏地的节奏唱起了歌来。

“菜鸟伞兵处女跳他浑身直冒汗,检查装备打紧伞包只怕出意外,

他正襟危坐引擎轰鸣已然震破胆,他再也没法玩跳伞……”

把《共和国战歌》的歌词换了,就成了这首《空降兵战歌》。虽然新教官又在用尖厉的嗓音嚷嚷着什么,但这种没参加过实战的家伙说的话就是耳边风。我们仍然笑着,继续我们的合唱。

“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风采由血染,这死法真是惨;他再也没法玩跳伞……”

那天,第一七空降师参加的作战取得了胜利,德军没怎么抵抗,他们仅用三天就渡过了莱茵河,占领了残余的桥头,进入了鲁尔地区。这令去年九月我们在荷兰参与的市场花园行动的苦战情形显得颇有讽刺意味。

盟军从西边、斯大林的苏维埃红军从东边进军,将敌军阵线逼回德国境内。投降的德国兵所排成的黑色队列,一直绵延到收容所。美军和英军的旗帜随处可见,在瓦砾中迎风飘扬。

纳粹已经奄奄一息。

虽然大家绝口不提,但心里面还是在想——糟了,看来是死不了要活着回家了,也就是说战后的世界还会和自己有关系。

今后该怎样活下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动乱之后,世界将走向何处?还能不能回到以前那种平淡的生活?

感受过仇恨的旋涡、目睹过饱受饥荒折磨的脸、遭遇过好友的离世,我们却仍将双手沾满鲜血,将敌人赶尽杀绝……

我们在四月初才得以进入鲁尔地区。数日后的十二日,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因突发脑溢血身亡,副总统哈里·S.杜鲁门继任。

一名穿着破旧粗呢背心的少年站到了我面前。他双手捧着缺了花朵图案的盘子,有点犹豫地举起来。他的眼珠如图翡翠一般碧绿通透,眼神和我对上后便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里是德国西部多尔马根的难民营。从鲁尔工业区沿着莱茵河南下,来到杜塞尔多夫与科隆两地的中点处便是。

给他盘子里盛了炖好的土豆牛肉后,少年用带着德语口音的“Thank you”表示感谢,然后踏过草丛走远了。他的腿纤细得几乎快要折断。接下来是一个戴着褐色头巾的老妇人,再后面是一名中年妇女。她或许以前生活比较富裕,穿着做工上乘的外套,坚决不看我们的脸。

难民几乎都是遭受盟军空袭、房子被烧毁的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

来这儿的途中,我们看到了不少遭受盟军攻击,因大水、战火而倒塌废弃的小镇和村庄。虽然之前被烧毁的小镇已经开始一点点地重建,但这个冬天才被燃烧弹袭击的小镇上还横躺着小孩和动物半烧焦半腐烂的尸体。沿着路走到斜坡下的小河处能看到不少下半身淹在水里的尸骸。只要有尸骸的地方就会有苍蝇飞来飞去,还有乌鸦啄食裸露在外的尸体的小腿肚。坍塌的军用工厂下面发现了大量女性的尸体,据说几乎都是被迫从波兰和乌克兰带来的务工人员。

被击落的盟军战斗机的残骸也随处可见。旁边躺着的士兵的遗骸并非都是被烧死的,也有被殴打得遍体鳞伤的尸体。应该是坠毁之后当地居民对他们施以私刑了吧。G连的一些人愤慨不已,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于是只要看到德国人上去就是一顿暴打。

德国人之间的厮杀也到处都是。一个穿着看起来像是农民的男子被绳子吊了起来,重力使他的脖子变得异常的长,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写有潦草德语的牌子,翻译过来的意思似乎是“不为总统而战斗的叛徒、卖国贼”。他脚下的树荫里有一块布满弹孔的烂肉,似乎是一个小孩。风一吹,看起来像是上衣的桃红色布料就会迎风飘动。

“不是纳粹党卫军就是希特勒的狂热分子干的。上个月希特勒应该是对全国人民下了强制参加突击队的命令,出台了焦土政策。他就是想‘要死一起死’,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狂暴君啊。”

亚伦排长不屑地说,然后踩灭了烟头。

难民营所在的原野周围停着板车和农用马车,但基本上看不到马。家畜不是被烧死了就是被人吃了。这里的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们喝着汤,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看起来都疲惫不堪。尽管如此也很少有混乱的情景,他们还保持着精神上的毅然。

“你说什么,贱货!敢侮辱我的战友!”

尖锐的骂声传来,我回过头去,只见史密斯在殴打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她旁边躺着一个中年男子,白头发下渗出了鲜血。史密斯的跟班们就在旁边抽着烟看戏。史密斯朝瘫倒在地的年轻女子吐了口水后走开了。他的跟班们尾随其后。

红衣女子伸出纤细的手去摇先前倒下的中年男子,她的鼻血滴到了打结的金发上。一个人朝他们走去,是温伯格。他想扶起那个女子,却被女子粗暴地推开。她一边小声哽咽一边搀扶起倒下的男子。

“科尔先生,这个锅该怎么办?”

新来的炊事兵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不再看温伯格。

最近因为有难民帮忙,炊事员都没什么事做。把锅放回橄榄色帐篷搭建的野战炊事所时,我看到把头发束紧的妇女们挽起袖口正在洗餐具。帐篷后面停着面包中队的灶车,汗流浃背的队员们正在搬运刚烤好的面包——要发给难民的面包。我在树丛里静静看着他们工作,觉得即便是混合小麦做的面包,对饥饿的孩子们来说也都是香喷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