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3/4页)

上个月柏林墙被推倒,东西往来不再需要进行检查。温伯格向事先已调查好的我们的地址寄了信,之后莱纳斯再进行了具体安排。多亏了这些,我们原本快要放弃的重聚计划才得以实现。而我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在美国等到了好消息。

索默尔变得比年轻时更加沉默不语了。他平静地对聊天内容做出反应,倾听着关于曾经战友的话题。我们也简要地说明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知道即将回归正常生活的时候,我就向曾经的女子飞行部队的副机师泰蕾丝·杰克逊提出了交往的请求,尽管我明白自己配不上她。两年后,我们结了婚。直到现在泰蕾丝还是那么美,她还时常借用以前战友的私人飞机去驾驶飞行。我们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结婚之后不久就收养了在荷兰遇到的两个孤儿,罗蒂和西奥。没错,我们成了一家人。

聊天暂告一段落,索默尔缓缓抬起头问道:

“迭戈怎么样了?”

我和斯帕克、莱纳斯互相使眼色,无声地催促着对方先开口。最后选择开口的是斯帕克。因为他是与迭戈接触最多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医护兵关心战友健康的习惯直到战后也改不了吧。而我只去看望过迭戈一次而已。

迭戈并未记恨于我。这是因为他对战时的大部分记忆选择了遗忘,即便见到我也只是呆呆地侧着头。看到朋友这样的状态,我感到十分痛苦,无地自容,失去了再次看望他的勇气。

斯帕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平静地叙述起来。

“战争结束后,他看起来在逐渐康复。出院之后他回到老家,很快就开始自己租房子住。那个房子位置偏僻,又窄又脏。至于工作嘛……他那个症状几乎拿不到什么抚恤金,所以只有找工作才能活下去。但是他做什么都做不长久,建筑工、演奏乐器的工作、洗碗工,他换了好多种工作。”

一听便知连平时急性子的斯帕克也在注意用词。我很早之前就听他说过迭戈的情况,即便如此,现在听到还是让人想捂住耳朵。

“他换工作又换住处,没有办法定居在一个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他再相见时,发现他比以前更瘦了,脸色也变得很糟糕。大家都很担心他,于是让他也来参加一次退役军人的聚会,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小便里有血,后来才知道是晚期肾癌。六四年他就去世了。”说完之后,我们安静了。周围那些刚才还毫无存在感的喧哗声,便像调大的电视音量般凸显出来。我偷偷观察坐在斜对面的索默尔,只见他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当索默尔再睁开眼时,便开始娓娓道来他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在我们的帮助下,他逃出了收容所。之后他穿越了广阔的被战火烧过的原野,直奔家的方向而去。好不容易到了家乡,发现街上飘着细烟,他看到了红军的身影。他本以为家里应该已经被烧了个精光,但打开通往地下的暗门才发现妻子女儿在里面。虽然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但她们还活着。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过上只为家人着想的生活,绝不再做铤而走险的事。”

德国一分为二,索默尔被迫留在东德政府所统治的地区。他没有抵抗,顺从地生活了过来。穿着分配的衣服,吃着分配的食物。分配的新家只要自己用心布置住起来也不会不舒服。

“我的处境有些见不得光,他们不允许我进入斯塔西,也不准加入国家人民军。不过好歹还有份工作。虽然是在一个小工厂干苦力,但通过努力我当上了厂长。女儿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索默尔的脸颊与下巴完全没有懒散的痕迹,胡子刮得很干净,脸看起来很光滑。他的背挺得很直,是围坐在一起的几个人当中心态最为平静的一个。我这才恍然大悟。

数十年来,我曾对毫无联络的索默尔感到有点愤怒,不明白为何他这么久都没有尝试过逃出来。然而这样的情绪如今正慢慢褪去。

“那你今后怎么办。不再回来了吗?”

我隐约猜出了他的答案,但我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刨根问底。

索默尔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打算留在家乡。估计不久之后体制还会发生变化,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我这条被你们救回来的命能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中结束。”

最后一线希望从我手中溜走,随风远去。

重聚那一天,索默尔给了我一个小纸袋,说要把我放在他那儿的东西还给我。纸袋里面装着一副眼镜,虽然老旧但保养得很好,镜架与银质镜框都没有锈迹。然而裂掉的镜片并没有修整过,裂纹与血迹都还和原来一样。

“我念念不忘,心想一定要还给你。”

分别的时候,索默尔和我轻轻相拥。我们心知肚明,余生再不会相见了。这样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来年春天的时候,索默尔遭遇了交通事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四十多年来长存我心中的芥蒂,仅仅因为一辆轿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只要看到电视播放的动乱与纷争,或者互相推卸罪责以及针锋相对的议论等画面,我就会不由得去想,将来即便再过去几十年,人类也不会发生改变。

总有一天还会发生大战。然后在生灵涂炭之后,人们又会开始自问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

我倚坐在卧室的桌前眺望窗外。雨滴拍打着玻璃窗,发出轻轻的声响。

“爸,浴室可以用了。”

房门打开,罗蒂探了个头进来。留着一头金发的她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还是那么伶俐要强。罗蒂的丈夫与西奥代替我掌厨,现在应该正在厨房里收拾。西奥没有结婚,享受着单身生活。他时常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让我想起他儿时的模样。

如果某一天见到了杨森夫妇俩,我是否能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像他们所期望地那样拯救了这两个孩子呢?

“好的,马上去。”

“嗯,先晚安了。洗干净再睡哦。”

“知道了。”

等房门关上后,我轻轻地拿起爱德的眼镜。

桌子的抽屉里放着曾经的战友们留下的遗物,还有爱德单独留给我的遗书。历久褪色的信纸上无情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就算你不把我的眼镜留着,也能活得好好的。

因为每次见到战友牺牲,我都会留一件遗物,想必他是猜到了如果自己死了我会把他的眼镜留在身边吧。

“……那么,我又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呢。”

我对那个青年又知道多少呢。在巴斯通冰冷的战壕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切身经历时,我才感到自己对挚友其实一无所知。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