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3/3页)

安立即表示:“噢,我自己也古板得要命,莎拉常笑我。但我真心觉得……该怎么说呢?随着年纪渐长而封闭自己的心灵是很可悲的。一来这会让人变得乏味,二来也让人错失了重要的事物。”

理查德默默走了一会儿,然后说:“听到你说自己变老,感觉好怪,你是我长久以来遇过最年轻的人,比有些吓人的女孩年轻多了,她们真的令我害怕。”

“是呀,我也有点怕她们,但我总发现她们其实很善良。”

他们已来到圣詹姆斯公园,太阳整个露出脸,天气颇为温暖。

“咱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看鹈鹕吧。”

两人惬意地赏鸟,聊着各式水禽,轻松而自得,理查德十分自然而稚气,是位迷人的同伴。他们开心地谈笑,非常享受彼此的陪伴。

不久理查德表示:“要不要到太阳底下坐一会儿?你会冷吗?”

“不冷,蛮暖的。”

他们坐到椅子上,望着水面,色调淡雅的景致恍若日本版画。

安柔声说:“伦敦真的好美,但人们未必能体会。”

“是啊,真是出乎意料。”

两人静坐一两分钟后,理查德说道:“我太太以前总说,春天降临时,伦敦是最好的去处。她说绿芽、杏树,和正逢时令的紫丁香花,在砖块灰泥的衬托下更加显眼。她说在乡下,所有东西全杂在一起,范围大到无法细看,但在市郊的花园里,春天竟一夕之间便降临了。”

“她说得很对。”

理查德说得有些费力,而且没看安。

“她——很久前就去世了。”

“我知道,格兰特上校跟我说了。”

理查德转头看着安。

“他有跟你说,她是怎么死的吗?”

“有。”

“那件事我永远无法忘怀,我总觉得是我害死她的。”

安迟疑了一会儿后说:“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我若是你,应该也会那样想,但你知道那不是事实。”

“那就是事实。”

“错了,从她的角度——从女人的观点来看,并非如此。接受生育风险的责任在女人,那是她的爱,她想生孩子……你妻子想生孩子吧?”

“噢,是的,艾琳很高兴能怀孕,我也是。她是位强健的女性,没理由会出问题。”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

接着安说:“我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宝宝也死了吗?”

“是的。你知道吗?就某个角度而言,我还蛮庆幸宝宝没有活下来,否则我大概会很排斥那可怜的孩子,一辈子忘不了生下他所付出的代价。”

“谈谈你的妻子吧。”

理查德坐在苍黄的冬阳下,对安细诉艾琳的事,诉说她的美丽与快乐,以及有时她会突然静下来,让他忍不住猜测妻子在想什么,为何心思飘得如此遥远。

理查德一度不解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跟任何人提起她了。”

安温柔地表示:“请继续说下去。”

一切都如此短暂,太短暂了。订婚三个月,接着结婚。“婚礼一团忙乱,我们根本不想那么费事,但她母亲很坚持。”他们开车到法国度蜜月,参观卢瓦尔河城堡。

他突然又说:“她在车里很紧张,手一直放在我膝上,似乎那样比较安心,我不明白她为何紧张,她之前从没遇过意外。”理查德顿一下后接着说,“事情都过去后,我在缅甸开车时,有时还感觉到她的手……我实在无法相信她就这样走了——一下就死了……”

安心想,是的,难以置信,帕特里克过世时她也是这种感觉。他一定是在某处,一定能让她感知他的存在,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不留下半点痕迹。生死之隔,何其之遥!

理查德继续对她倾诉,说起他和艾琳曾在一条死胡同里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屋边有紫丁香丛和一棵梨树。

接着,当他声音嘶哑、踌躇地说完最后几句话时,又困惑地说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事……”

但理查德其实是知道的。他紧张地问安,到他的俱乐部去用餐可好?“他们有给女士用的包厢……或者你比较想去餐厅?”安表示想去俱乐部,当两人起身朝帕尔街走时,他心里已经明白,只是还不愿承认罢了。

这是他与艾琳的诀别,就在这清冷的冬日公园。

理查德将把艾琳留在公园里,留在湖边,让青空下的枯枝陪伴她。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及年轻的艾琳和她悲惨的命运,那是一首哀诗、一首挽歌,也是一首赞美诗——或许每种都有一些吧。

但那也是一场葬礼。

他将艾琳埋在公园里,带着安,一起走向伦敦的大街。


[1] 原文soufflé,舒芙蕾为法文音译,一种法式甜品。文中舒芙蕾瓷碗指专用来吃此种甜品的瓷碗。

[2] 爱泼斯坦(Jacob Epstein,1880—1959),英国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