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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迟到了十分钟,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礼貌的歉意。我站在明信片柜台旁,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

“真抱歉。出租车像爬行一样慢。”

我握了她伸出来的手。就一个年已半百的女人来说,她算是够漂亮的了。她打扮得潇洒时髦,相形之下,我们周围那些午后到维多利亚和艾伯特来的单调访客就显得更加乏味了。她很大胆,竟然不戴帽子,一件灰白色香奈尔式上装,更衬托出她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和清澈的眼睛。

“在这个地方见面实在荒唐透顶。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

“前天我买了个十八世纪的挂盘。他们这儿的人鉴别力很强。要不了一会儿工夫。”

她显然对这个博物馆很熟悉,领头走向电梯。我们在等电梯时,她冲着我微笑,是家庭式的亲切微笑,我怀疑她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我还不想给她的东西。我决心要在她的嘉许和我自己的尊严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我事先准备了十几件事情要对她讲。但是她气喘吁吁地赶来,我又突然感到自己被勉强拖进忙碌不堪的一天,使我顿时觉得原先准备好的一切似乎全都错了。

我说:“星期二我见了约翰·布里格斯。”

“多有趣呀。我没有见过他。”我们正要谈论这位新助理教师的时候,电梯来了,我们便走了进去。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关于布拉尼的一切,还有可能遇到的情况。”

“我们也认为你会这样做,因此我们才叫他去找你。”

我们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一阵难堪的沉默。

“我也许会。”

“是的。”电梯停了。我们面前是一个摆满家具的长廊。“是的,你也许会。”

“也许他只是一个测验手段。”

“没有必要进行测验。”

“你这么肯定。”

她又是那副睁大眼睛的表情,她把内文森的信交给我的时候有过这种表情。在长廊的尽头,我们来到一扇门前:“陶器部。”她按了旁边的门铃。

我说:“我看咱们是出师不利呀。”

她垂下眼睑。

“啊,是的。我们一会儿再试一次好吗?如果你不介意等一等?”

门开了,她被请了进去。一切都太匆忙,太突兀,她没有给我机会,虽则门关上之前她回头匆忙的一瞥似乎含有歉意,好像她怕我会跑掉似的。

两分钟以后她出来了。

“运气好吗?”

“不错,正是我所希望的。侥幸。”

“这么说,你并非事事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被逗乐了,看着我。“如果有一个青年男子部……”

“你就可以把我贴上标签,放在架子上?”

她又笑了,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展厅:“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博物馆,尤其是那些老掉牙的。”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说这里的展品中有一个相似的盘子。就从这里穿过去。”

我们进入一个长长的无人光顾的瓷器展览长廊。我开始怀疑她预演过这一幕,因为她径直向一个壁柜走去。她从篮子里拿出盘子,举起来,顺着墙壁慢慢往前走,最后在放着一组杯壶的柜子后面停下来,其中有一个蓝白盘子几乎和她的一模一样。我走到她身边。

“就是这个。”

她对两个盘子作了比较,然后用棉纸把自己的盘子轻轻地包起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要把盘子送给我。

“送给你吧。”

“可是——”

“请收下。”我脸上露出近乎恼怒的表情,她却毫不在乎。“是我和艾莉森一起买的。”她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买下它的时候,艾莉森和我在一起。”

她把盘子轻轻塞到我手里。我一时不知所措,把包装纸打开,看见盘子中央有一幅已成永恒陶瓷化的画:一个中国人和他的妻子,他们中间有两个孩子。画得很幼稚,不像出自行家之手笔。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坐统舱旅行的农民,海上起的浪,夜里起的风。

“我认为你应该学会侍弄易碎物品。还有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呢。”

我还是盯着画成墨蓝色的人物。

“这才是我约见你的真实原因。”

我们的眼光相遇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仅仅只是在接受评估。

“我们去喝茶好吗?”

“哦,”她说,“你约见我的真实原因?”

我们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侍者过来了。

“艾莉森。”

“我告诉过你了。”她拿起茶壶,“这件事取决于她。”

“也取决于你。”

“不,一点也不取决于我。”

“她在伦敦吗?”

“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她在哪里。”

“瞧,德·塞特斯太太,我想——”但我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我看着她倒茶,除此之外她也帮不了我。“她究竟要什么?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茶太浓了吗?”我不耐烦地对着她递过来的杯子摇头。她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些牛奶,然后把奶壶递给我。她微笑着。“我从不把怒气当一回事。”

我想摆脱这种情绪,就像一个星期前我想摆脱她那只手一样。但我知道,她这种含蓄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有力地说明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其中含有某种朴素的母亲般的成分,它提醒我,如果我反对她的判断就证明了自己的不成熟;如果我看不惯她的彬彬有礼,就证明了我的缺乏教养。我低下了头。

“只是因为我不准备再等太长时间。”

“那她准会把你蹬了。”

我喝了些茶。她开始平静地往烤面包上涂蜂蜜。

我说:“我的名字叫尼古拉斯。”她的手立时停住了,接着她又继续涂蜜……或许她这样做所包含的意义不止一种。“为了表示许愿,送这样的礼物合适吗?”

“假如是诚心诚意地送就没有什么不合适。”

“就像你前天提出愿意帮助一样诚心诚意。”

“你去过索默塞特宅了吗?”

“去过了。”

她放下餐刀,面对着我。

“艾莉森让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我想不会很长的。但是要我把她带来给你,我是无能为力的。现在完全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希望她会原谅你。但你不能认定她就一定会这样做。你必须重新赢得她的爱。”

“双方都必须重新赢得对方。”

“也许吧。那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她审视着手中的面包片,笑了,“上帝的游戏结束了。”

“什么?”

“上帝的游戏。”刹那间,她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顽皮和嘲讽。“因为没有上帝,这也就不是一场游戏了。”

她开始吃她的面包片,我把目光投向她背后忙碌而平庸的茶室。刀具碰着瓷器的清晰的叮当声,中产阶级人们的低语声,听起来就像麻雀的叫声一样平淡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