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她闭上眼睛,说道:“你走吧。”

她能感觉到站在床边的塔莉,能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

时间发生了变形,变成塔莉的双脚摩擦地板的声音,变成了一声叹息。

白云佯装睡觉,等了仿佛几个小时,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睁开一只眼睛,看见塔莉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她掀开被单翻身下床,受伤的脚踝刚一着地,她就疼得龇牙咧嘴。跛着来到橱柜前,她打开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的所有东西都能完好无缺。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棕色的纸袋,这让她一阵高兴。于是她哆嗦着伸出双手打开纸袋,发现里面装着她穿过的衣服——破旧的棕色裤子,脏兮兮的灰色T恤,法兰绒衬衣,破烂靴子,内裤。没有乳罩,没有袜子。

纸袋底部,她的项链像蜗牛一样盘成一团。

实际上,那已经不再是项链,只不过是一根毛绒绒的绳子上串了几段干了的通心粉和一颗珠子。

白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看着它,往事再度浮上心头。

生日快乐,我为你做了个小礼物……

10岁的塔莉用一双肉嘟嘟的粉红小手把这条项链捧到白云面前,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的是希望之星大钻石。给你,妈妈。

如果白云当时说真漂亮,我太喜欢了。我爱你,如今会怎样呢?

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把所谓的项链收好,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跟前,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然而,当她看到自己那只苍白瘦削、青筋毕露、僵直多节且在微微发抖的手时——那简直是女巫的手——她又把它缩了回来,指尖连女儿的衣袖都没有碰到。

她没有资格碰这个女人,没有资格渴望本就没有的东西,甚至没有资格遗憾。

怀着无比惆怅的心情,她又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然后打开病房门,小心翼翼地从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条走廊,直至找到离开医院的出口。我需要喝一杯。她心里一直想着。

来到外面,西雅图的黑暗很快将她吞没,她再一次成了隐身人。

白云伸手到口袋里,摸到了她从特鲁克那里偷来的、已经揉成一团的60块钱。

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来了,然后会像头笨熊一样伸伸懒腰,咆哮着让她端上咖啡。

她只是稍微想象了一番特鲁克怒不可遏的样子,便继续走她的路了。黎明蓦然向她迎来,灰蒙蒙的曙光羞答答地钻过两侧高楼的空隙。天上开始飘起零星小雨,而后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直至变成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朝刚刚苏醒的城市浇来。白云跑到一栋看似空着的大楼的门廊下躲雨。她坐在地上,蜷着两条腿,望着茫茫雨幕发起了呆。

头一直疼,手一直抖。但现在所有的酒吧和卖酒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

街对面有一排砖结构的老房子,破碎的窗户里挂着被单。视线越过屋顶,可以看到越来越亮的天空。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在一大堆臭气熏天、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中间徘徊。大雨将一些纸片和其他垃圾冲上了人行道。

她这辈子没少在街头过夜,可相比人生中的其他遭遇,露宿街头实则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比如跟了特鲁克那样的男人,简直要比睡在马路边痛苦百倍。她经历过的男人,不管是她自己选择的还是别人为她选择的,本质上全都一个样。拳头、酒精和愤怒。

她伸手到口袋里掏钱——特鲁克的钱。此时此刻,倘若她把那些钱扔到雨中,或许可以算作她和特鲁克一刀两断的明证?

然而当她抽出手时,躺在手心的却是一张折了角的名片。

凯伦·穆迪

西方康复中心 精神科医生

名片底部印着一行蝇头小字:是时候改变你的人生了。

这句话白云听过无数遍,说的人有医生、有社工,甚至还有她的女儿。人们总说自己能帮上忙,而且还装出一副诚心帮忙的样子。

白云谁都不相信,即便回到她仍叫多萝西的时候,以及她仍对陌生人的善良抱有幻想的幼年亦是如此。这些年来,她已经扔掉了几十张类似的名片、传单和小册子。

但是这一次,当她坐在臭烘烘的门廊下,看雨水紧追着她的脚尖时,“改变”两个字让她胸中涌起了一股冲动。她很清楚自己的孤独有多深、有多黑暗。

西方康复中心。

那条街离这里还不到一个街区。这会不会是一个暗示?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她对暗示征兆之类超自然的东西痴迷无度。那个时候,她还是个纯粹的一神论者。后来她从一种信仰体系跳到另一种信仰体系。每一次信仰的转变都会伴随着沮丧和失落,有时甚至能将她打倒在地。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每次失败都从她身上带走了一些东西。

而她唯一没有付之于信仰的神是她自己。戒毒、戒酒。两者同时开始。她感到害怕,倘若她真心想做一个更加健全正常的人而结果却失败了该怎么办?她还有多少值得拯救的地方?

瞧瞧她已经堕落到何种境地了。六十好几的人,却做了一个粗鲁的酒鬼的女朋友,挨打受气,无家可归,无所事事,酗酒吸毒。身为母亲却从未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已经没有多少拯救的价值。她的人生已经跌到了最低点,这是她最恐惧的事。一旦被生活打败,想要独自重新站起便难上加难。她需要帮助。

这样的生活已经让她厌倦。她感到疲惫不堪。

正是这种疲惫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扶住摇摇晃晃的栏杆站起来。咬咬牙,一瘸一拐地钻进了雨幕。

康复中心位于一栋低矮的砖结构平房里,其年代之久远或可追溯到西雅图人的祖先建城之初。附近残破得发黑的混凝土高架桥上不时传来一阵轰鸣。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抓门把手。

门锁着。

她直接在门口坐下。可惜这里并没有可以遮雨的门廊,雨直接淋在头上,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头疼还在持续,而脖子和脚踝上的疼痛同样有增无减。至于哆嗦的双手,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意识逐渐变得蒙眬。终于,一个声音将她惊醒。她抬起头,看到穆迪医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擎着一把撑开的雨伞。

“我可能会让你白费工夫。”白云有气无力地说,她冷得牙齿直打战。

穆迪医生上前把她扶起,“快起来,多萝西,咱们到屋里去,里面有坐的地方。”

“坐的地方才是重点。”

穆迪医生笑了起来,“还有心思说笑。很好,保持这种幽默感,以后你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