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5页)

白云·哈特进了康复中心,四十五天后,她又成了多萝西·哈特。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收拾少得可怜的几件行李,当然,我们不得不提的还是那两样东西:一条眼看就要松脱的通心粉项链和一张有折痕的已经略微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圆齿状的留白上印着一个日期:1962年10月。

来这里之前,这两样东西也只是不起眼的私人物品而已。可是如今,她懂得了它们的价值,并把它们视为宝贝。这些年来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而这两样东西始终与她相伴。穆迪医生说,是那个真正的多萝西把这些东西保存了下来。

多萝西并没有领悟到这一层。实际上,她一直试图忘记那个过去的自己,以及她在火烈鸟牧场上的生活经历。冷静并没有使回忆变得轻松。实际上恰好相反。如今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生活就藏在每时每刻之中,藏在我们的呼吸吐纳之中。她不再喝酒,也不再吸毒。只要生活是健康的,每一秒钟都是胜利。

她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康复中心的,初来之时,她也有种解脱的感觉。没有什么比放弃控制更令人欣慰的了。她在中心老老实实的,遵守各种规章制度。她没有需要上交的漱口水、酒类或其他药物,也没有需要检查的大包小包行李。穆迪医生把她领进了一个窗户上带铁栅的小房间,从那里可以俯瞰灰色的水泥高架桥。

当双手再度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头痛也越来越严重时,她开始第一次反思这个决定的正确性。结果她疼得发了疯。除了用“发疯”来形容,她找不到别的词语,尽管她并不喜欢这种说法。她的疯狂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摔椅子,用头撞墙,直到血流满面,叫嚷着放她出去。

她被强制实施脱瘾治疗,在一间禁闭室里关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这是她生命中最漫长的三天时光。她只记得一幕幕的生活画面纷至沓来,彼此重叠,从她眼前飞快闪过,直到她的双眼应接不暇,直到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毫无意义。她还记得自己的汗臭味儿,还有反流到喉咙里的胆汁的苦味儿。她大声诅咒,翻来滚去,一会儿狂吐不止,一会儿哭天喊地。她哀求工作人员放她出去,或者给她哪怕一杯酒喝。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神志迷乱,浑身发抖,像条初生的小狗一样柔弱不堪。

我们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此时的她是多么脆弱。日复一日,她像个幽灵一样参加集体治疗会,听同伴们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嗨,我叫巴布,我有酗酒的问题。随后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嗨,巴布。

这就像某种恐怖的野营集会。只是一到开会时间她就头昏脑涨,不停地咬指甲,直到指甲缝里冒出血;或者轻轻跺脚,幻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一杯,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并不属于这里——那些家伙都有纵酒的毛病,要么是酒后驾车撞死过人,要么是因为喝酒丢了工作。他们是真正的酗酒者,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生活不如意进而借酒浇愁的失败者罢了。

她仍记得真正的改变始于何时。那是她开始戒酒治疗三星期后的一个上午。开会时,她又是心不在焉,眼睛盯着自己参差不齐且冒着血的指甲,耳朵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胖女孩儿吉尔达痛哭流涕地叙述自己在某个聚会上被人强奸的悲惨经历。这时,穆迪医生看着她问:“白云,听了吉尔达的遭遇你有什么感受吗?”

感受?她为这个问题感到好笑。一段往事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像具尸体漂在黑色的意识表面。

天很黑。他在抽烟。红色的火头一明一灭,看上去恐怖极了。我闻到了烟味儿。你为什么不能改过自新呢?你让我看起来也像个坏人。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

“白云?”

“我的原名叫多萝西。”她如此回答,尽管有些答非所问。

“你现在可以重新叫这个名字。”穆迪医生说。

“我愿意试试。”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竟是她真实的意愿,且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埋藏很久,她甚至隐隐担忧这个念头最终会落空。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可怕。”穆迪医生说。其他人立刻深有同感似的点点头,伴随着一阵表示赞同的窃窃私语。

“我叫多萝西,”她开始慢慢说道,“我是个瘾君子。”

这就是洗心革面的开始,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的改变。从那以后,她仿佛对康复治疗上了瘾,倾诉成了她新的大麻。她不停地说啊说,告诉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她在黑暗中四处乱撞的岁月,她犯过的错,和跟过的男人——现在她看出来了,那些男人全都一个德行,他们只是一群粗鄙不堪的酒鬼。只是她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什么当初她却没有意识到,乃至一错再错。不过,尽管现在的她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在治疗组中口若悬河,但她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女儿和她小时候的事。有些痛苦的根扎得太深,是无法与陌生人分享的。

“你已经做好离开大家的准备了吗?”

听到穆迪医生的声音,多萝西转过身。

穆迪医生站在门口,穿着高腰直筒牛仔裤和很有他们种族特色的绣花上装。俗话说,相由心生,穆迪医生长得慈眉善目,而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一个乐善好施的热心人。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帮助别人身上了。多萝西真希望此刻她有一大笔钱,从而可以报答这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但好像心里又没底。万一……”

“用心过好每一天。”穆迪医生说。

对多萝西而言,这本该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陈词滥调,就像静心祷告一样只会惹得她翻个白眼。但如今的她已经懂得,陈词滥调同样可以表达亘古不变的真理。

“用心过好每一天。”多萝西点着头说。把抽象的人生化作可以把握的每一天,她想她应该可以做到。

穆迪医生拿出一个小信封,“这是给你的。”

多萝西接过来,低头看着图片中鲜红诱人的小番茄,“番茄种子?”

“可以用到你的有机菜园里。”

多萝西抬起头。过去几周,这个“计划”逐渐浮出水面。她仔细研究过,幻想过,甚至做过与之相关的美梦。但她能做到吗?她真的可以回到父母在萤火虫小巷留下的那栋房子,拔掉院子里疯长的杜鹃和杜松,把土翻一翻并种些东西吗?

她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件事。承认吧,她到目前为止仍一事无成呢。想到这里,她不由恐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