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事实上,由于一楼前面有一排带矮护墙的木质长廊监狱看上去仍然像一栋住宅。但长廊上方的砖墙上除了那唯一的高高的装着横档的长方形外没有任何窗户他再一次想起现在看来仿佛属于跟尼尼微[32]一样的死亡时代的星期天的夜晚从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看守关上灯对着楼上大声吼叫要他们闭嘴为止,那柔软灵活的黑手总放在满是污垢的横档的空隙里而圆润的无忧无虑的毫无悔意的嗓门对着聚集在下面街上的穿着厨子或护士围裙的女人和穿着从邮购商店买来的艳丽而俗气的服装的姑娘或还没有被捕或曾经被捕但前一天已经获释的年轻人大喊大叫。然而今天晚上没有这种景象了甚至连洞口后面的房间都一片漆黑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钟他能够看见,能够想象他们也许并不一定缩成一团互相偎依但肯定挤在一起,彼此挨得很近不管他们的身体是否真的靠在一起而且肯定都十分安静,今天晚上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说话聊天,只是坐在黑暗里注视着楼梯口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对白人暴民来说所有的黑猫都是灰色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总是懒得好好数一下。

然而监狱的前门是敞开的,对着街道门户大开这他即便在夏天也从没看到虽然底层是看守的住房,有个人坐在一把向后斜靠在后墙上的椅子上使他能面对大门一览无遗地看到大街,这个人不是看守甚至也不是县司法行政长官的副手。因为他认出他来了:是住在离镇两英里的一个小农场里的林区最优秀的猎人、全县最出色的神枪手、最了不起的捕鹿手威尔·里盖特,他手里拿着孟菲斯今天出版的报纸有彩色连环滑稽漫画的那一版坐在翘起的椅子里,斜靠在他身边墙上的不是那把他用来杀死过连他自己都记不得确切数字的野鹿(还有奔跑的兔子)的来复枪而是一支双管猎枪,他显然在既不放低又不挪动报纸的情况下早已看见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已经认出他们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沿着小道走过来走上台阶穿过长廊走了进去:正在这一刻看守本人出现在右边的一扇门的门口——一个脾气暴躁衣冠不整腆着一个大肚子满脸烦躁焦虑愤慨的男人,他腰上围着一条子弹带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手枪,看上去跟一顶丝质礼帽或五世纪时戴在奴隶脖子里的铁制领圈一样又别扭又不合适,他一面关身后的房门一面已经对着舅舅大声嚷嚷:

‘他连前门都不肯关上锁起来!只是拿着那张该死的滑稽连环漫画报坐在那儿等着想要长驱直入的人!’

‘我在做汉普敦先生叫我做的事。’里盖特以平和悦耳的嗓音说。

‘难道汉普敦先生认为那张滑稽连环漫画报能挡住那些从第四巡逻区来的人?’看守嚷道。

‘我想他还没有为第四巡逻区发愁操心呢,’里盖特还是笑眯眯地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这一切是为了本地消费的需要。’

舅舅看了一眼里盖特。‘看来这还是管用的。我们往这边来的时候看见那辆汽车——或者说是其中的一辆——绕着广场转了一圈。我想它也上这儿来过。’

‘噢,来过一两次,’里盖特说,‘也许三次。我实在没有太注意。’

‘我他妈的但愿这方法永远管用。’看守说,‘因为你肯定不能就靠那一管后膛枪来挡住什么人的。’

‘当然不行,’里盖特说,‘我不指望能拦住他们。要是有足够的人拿定了主意而且铁了心,什么东西都拦不住他们干想干的事儿,不过到那关口,我还有你和你那管枪帮我的忙呢。’

‘我?’看守大声说,‘为了七十五块钱一个月我去挡高里和英格伦姆家人他们的道?仅仅为了一个黑鬼?除非你是个傻瓜,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干的。’

‘哦,我非干不可,’里盖特用轻松愉快的声调说,‘我非得拦住他们。汉普敦先生付我五块钱呢。’接着对舅舅说:‘我猜你是想见他。’

‘是的,’舅舅说,‘如果塔布斯先生同意的话。’

看守瞪着眼看着舅舅,愤怒而又困扰。‘原来你也非裹进来不可。你也不肯罢休。’他忽地转过身子,‘来吧,’领着他们穿过里盖特翘起的椅子边上的房门,走进有着通往二楼楼梯的后厅,打开楼梯脚旁的电灯开始上楼梯,舅舅跟在他后面,他跟着舅舅同时凝望看守臀部鼓鼓囊囊高低不平的手枪皮套。突然看守仿佛要收住脚步;连舅舅也这么认为,也站停下来但看守又接着朝前走,边走边扭头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会尽心尽意的;我也宣过誓要忠于职守。’他的嗓门大了一点,仍然平静,只是更响了:‘不过别以为你能让我承认我喜欢这么干。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要是我为了一个该死的臭黑鬼给人杀了,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不再平静:‘可要是我让一伙混蛋饭桶从我这里带走一个犯人那我以后怎么活?’他停住脚步,在他们上面的台阶上转过身子,比他们两人都要高,脸上的表情又一次既困扰又焦灼,他的声音焦躁而愤怒:‘他们那伙人要是昨天刚抓着他就把他带走那倒对大家都有好处——’

‘可他们没有那么做,’舅舅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来的。就算他们来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要是不来的话一切都好要是来的话我们大家尽力而为,你、汉普敦先生、里盖特还有我们,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们不必担忧。你明白吗?’

‘明白。’看守说。然后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把挂在手枪皮带下面的皮带上的钥匙圈解了下来,插进锁住楼梯顶部的笨重的橡木大门(这是一扇手工砍出来的厚度超过两英寸的很结实的木门,用一把挂在穿过两个铁槽的手工铸造的铁杆上的笨重的现代挂锁锁着,铁槽跟玫瑰花形的铰链一样也是手工铸造的,一百多年前在街对面他昨天站过的铁匠铺子里锤打出来的;去年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一个城里人,一个不知怎么让他想起舅舅的建筑师,没戴帽子也没打领带,穿着一双网球鞋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带着一箱喝剩的香槟酒开着一辆起码值三千块钱顶篷可以启合的汽车,不是穿过而是穿进了镇子,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把汽车开上人行道又穿过人行道撞进一扇平板玻璃窗,醉醺醺的,高高兴兴的,口袋里的现金不到五毛钱但有各种各样的说明身份的证件,还有一个放支票簿的夹子,从存根来看在纽约某家银行里还有六千多元存款,尽管警察局长和玻璃窗主人都努力劝他去旅馆睡一觉醒醒酒以便可以为那窗户和墙开一张支票他却坚持要人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局长终于把他关进监狱而他马上就像个小娃娃一样睡着了汽车修理厂也把汽车拉走了,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的时候看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要他去把这人带走因为他在他的牢房里跟对面大囚室里的黑鬼聊天说话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吵醒了。于是警察局长来了强迫他离开监狱可他又要求跟在街上干活的囚犯一起干活而他们不肯让他这么做他的汽车也修好了可他还是不肯走,当天夜里待在旅馆里两天以后舅舅甚至把他带到家里来吃晚饭,他跟舅舅大谈欧洲巴黎和维也纳他和他母亲听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虽然他父亲托词告退了:两天以后他还在旅馆里还在设法要从舅舅镇长市政委员会最后是镇长委员会那里购买这整扇大门或者如果他们不肯卖的话至少让他买那门栓槽孔和铰链)打开锁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