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我不替从背后开枪打死人的杀人犯辩护。’舅舅说。

路喀斯又一次用他那粗糙的黑手做了一个‘别管它’的动作。‘咱们别去想审判那回事。还没到时候呢。’现在他看到路喀斯在注视舅舅,他低着头以便从两簇花白眉毛底下往上观察舅舅——那目光精明隐秘而专注。然后路喀斯说:‘我想雇个人——’可他不再说下去了。他看着他,想起回忆起一位老太太,已经死了,一个老处女,一个邻居她戴一顶染过的假发在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永远有一大碗给所有在街上玩的孩子吃的自己做的小点心,有一年夏天(那时候他还不到七八岁)她教他们大家玩五百分[35]:在炎热的夏天早上他们坐在她装有纱窗的边廊里的牌桌周围她会用唾沫沾湿她的手指头,从手里抽出一张牌放到桌子上,她的手当然不再放在牌上面而是就在牌边上等到下家以某种表示胜利或兴奋的动作或姿势或者也许仅仅是变得更急促的呼吸流露出暴露出想打王牌或吃掉她的牌的意图,她就会马上说:‘等一下。我拿错牌了。’就把牌又拿起来放回到手里然后另外出一张牌。路喀斯做的正是这一手。他原先就坐着不动可现在绝对是纹丝不动。他看上去似乎都不在呼吸。

‘雇个人?’舅舅说,‘你已经有律师了。我来以前就已经接了你的案子。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马上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不,’路喀斯说,‘我要雇个人。并不一定是个律师。’

现在轮到舅舅瞪大眼睛看着路喀斯。‘雇人干什么?’

他看着他们。现在不再是童年时代不下赌注的五百分纸牌游戏。现在更像他不太注意的扑克牌游戏[36]。‘你接还是不接这个活儿?’路喀斯说。

‘原来你是要在我同意接这个案子以后才告诉我你要我干什么,’舅舅说,‘好吧,’舅舅说,‘现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昨天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是不想要这份工作,’路喀斯说,‘你还没说你是接还是不接。’

‘不接!’舅舅厉声说,嗓门太高了一点,他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没有把声音降回到愤怒明确而平静的程度就已经又说了起来:‘因为你并没有活儿要雇人干。你是在监狱里,要靠上帝的恩惠来阻拦那些该死的高里一家人不把你从这里拖出去吊死在他们经过的第一根路灯灯柱上。我始终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居然让你到城里来——’

‘别管这一点,’路喀斯说,‘我要的是——’

‘别管这一点!’舅舅说,‘今天夜里高里家的人冲进来的时候你去告诉他们别管这一点。告诉第四巡逻区把这事给忘了——’他停了下来;又一次作了番努力你几乎可以看得见他是怎么把嗓门又压低到那愤怒而耐心的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好了。告诉我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分钟,路喀斯没有回答,他坐在床铺上,手放在膝盖上,倔强而沉着,不再注视舅舅,微微地蠕动着嘴巴仿佛在品尝什么东西。他说:‘有两个人,是锯木厂里的合伙人。至少他们在锯木厂里买刚锯下来的木料——’

‘他们是谁?’舅舅说。

‘其中一个是文森·高里。’

舅舅看着路喀斯,看了很长一会儿。但他的声音现在很平静了。‘路喀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对白人称呼先生而且说得好像是真心实意的话,你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那我就从现在开始吧,’路喀斯说,‘我走的第一步就是对那些要把我从这儿拉出去在我身子下面点把火的人称先生。’

‘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在你面对法官以前,’舅舅说,‘你难道不知道连第四巡逻区的人都不敢对汉普敦先生随便行事——至少在这儿镇上不敢随便胡来?’

‘汉普敦治安官现在在家里睡觉呢。’

‘但威尔·里盖特先生现在拿着猎枪在楼下坐着。’

‘我不认识什么威尔·里盖特。’

‘不认识那个打鹿的猎手?那个能用点三〇/三〇[37]毫米步枪打中飞跑的兔子的人?’

‘哈,’路喀斯说,‘高里那家人可不是鹿。他们也许可以说是美洲狮是黑豹可他们不是鹿。’

‘好吧,’舅舅说,‘那我就待在这儿要是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说下去。文森·高里和另外一个人在合伙买木料。另外那个人是谁?’

‘出头露面的就文森·高里一个人。’

‘他出头露面的结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人从背后打了一枪,’舅舅说,‘是啊,这么做也是一种办法。——好吧,’舅舅说,‘另外那个人是谁?’

路喀斯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他也许并没有听见,他安详地心不在焉地坐着,甚至并不在等待:只是坐在那里让舅舅看着他。后来舅舅说:

‘好吧。他们买木料要干什么?’

‘他们把锯木厂锯好的木头堆放在场院里,打算在都锯好以后一起卖掉。只是另外那个人在夜里偷偷地把木头运走,天黑以后深更半夜里开了卡车来,装满一车就运到格拉斯哥或浩莱芒特[38],卖掉以后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看见的。一直在看着。’他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想起巴拉丽的父亲,去世前的艾富拉姆,一个老头,一个鳏夫,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摇椅上醒醒睡睡,夏天在巴拉丽的门廊里冬天在炉火前,可一到晚上就出门去,不到什么地方,就是在大路上走,有时候走出镇外五六英里又在天亮的时候回来又坐在椅子上醒了睡睡了醒。

‘好吧,’舅舅说,‘后来呢?’

‘就这么些,’路喀斯说,‘他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偷一车木料。’

舅舅盯着路喀斯看了大约有十秒钟。他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是因为惊讶而压低了嗓门:‘你就为此拿了枪去处理这件事。你,一个黑鬼,拿把枪去纠正两个白人之间的不道德的行为。你指望什么?你还想指望什么?’

‘别管什么指望不指望的,’路喀斯说,‘我要——’

‘你去那家商店,’舅舅说,‘只不过你碰巧先遇到了文森·高里。就跟着他进了树林,告诉他他的合伙人在抢他的东西,很自然他就骂你,说你撒谎,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他自然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他把你打倒在地就继续往前走,而你就朝他的后背开枪——’

‘没有人把我打倒在地。’路喀斯说。

‘那就更加糟糕,’舅舅说,‘那就对你更为不利。那就连正当自卫都不是。你就是从他背后开枪打死他的。然后你就站在他身边,用过的手枪放在口袋里,让白人们过来把你抓住。要不是那个小个子有关节炎的干瘪警官有勇气的话,他首先没必要在那个地方,其次,没有必要为了每送一张传票或逮捕令给犯人才得一块钱的代价勇敢地把该死的第四巡逻区的人挡十八个小时一直到霍普·汉普敦觉得应该或者想起来或者终于能够把你送进监狱——挡住了那边乡下所有的人使你或你在一百年里所能找到的一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