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然而他们已经走出了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干活的家里有老有小要养家糊口的想方设法要比他们也许应该得到的稍稍多挣一点钱的人(当然是通过公正至少是通过合法的手段)以便在寻欢作乐上花一点但又能省下一部分以便积谷防老。因为随着橡木大门的开启,从里面仿佛汹涌而出向着他扑面冲来一股体现人间一切堕落和羞耻的污浊气息——一种杂酚[33]粪便酸臭的呕吐物同怙恶不悛公然违抗拒人千里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像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物体顶住他们向上向前的身体随着他们走上楼梯进入过道,那过道其实是主室大囚室的一部分,用铁丝网隔了出来像个鸡笼或狗房似的,里面靠着最远的那堵墙是一排有上下铺的床上面躺着五个黑人,他们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但没有打鼾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一动不动井然有序平静地躺在那唯一的没有灯罩的落满灰尘的电灯泡的强光下好像他们是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看守又站停下来,两手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怒目凝视那些纹丝不动的身躯。‘瞧瞧他们,’看守说,他的嗓门太高,太细,差一点就成了歇斯底里,‘像绵羊一样安静可他妈的没一个是睡着的。不过有那么一伙白人半夜三更拿着手枪拎着汽油罐在这儿闹腾,他们睡不着,我也不能怪他们。——来吧。’他说着转过身又往前走。前面没多远的铁丝网上有一扇门,没有用挂锁锁起来而是像狗房或玉米仓那样只用个搭扣和U形钉扣起来但看守走了过去。

‘你把他放在牢房里,是吗?’舅舅说。

‘汉普敦下的命令,’看守回头说,‘我不知道下一个认为只有杀了人才能睡得好的白人会怎么想。不过我把床上所有的毯子都拿掉了。’

‘因为他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不需要睡觉吗?’舅舅说。

‘哈哈,’看守用他那种不自然的又尖又高的不带笑意的嗓门说,‘哈哈哈哈。’他走在舅舅的后面心里想在人间所有的事业中唯有杀人最最需要隐秘绝对不能受干扰;人会下很大的功夫保持他退隐或谈情说爱的地方的隐秘性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通过杀人来保持他消灭生命的地方的隐秘性,然而这种行动却又最完全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破坏他所追求的隐秘:这儿是一扇现代化的装有犹如女人手袋大小的锁头的铁门看守用他钥匙圈上另外一把钥匙打开锁然后转身往回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快得像在跑步直到楼梯口的橡木大门隔断了脚步的声音,铁门里当照明用的也是一个暗淡的落满灰尘叮着苍蝇的用铁丝网扣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牢房比放笤帚的小间大不了多少实际上也就是靠墙能放一个有上下铺的床,床上不光是毯子连床垫都给撤光了,他和舅舅走进屋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是他第一眼就看见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钉子上的帽子和黑外套:他后来回忆起他当时倒吸了一口气,大为宽慰地想:#他们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不在了。太晚了。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只知道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几张细心地打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铺在下铺光秃秃的弹簧上另外一部分报纸同样细心地铺在上铺以便挡住灯光不晃眼睛而路喀斯本人仰天躺在铺好的报纸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一只他的鞋子两手交叉放在胸口,相当安详或者说至少像老年人那样安详地睡着,张着嘴,呼吸轻微而急促;他站着,几乎难以忍受那涌上心头的不仅仅是愤慨而且还有愤怒的冲击,他低头看着那张第一次,至少在这一刻显得孤立无援并且暴露他年龄的脸盘和那双粗糙松弛就在昨天还把一颗子弹打进另一个人的后背的老年人的手,他穿着老式的没有领子的颈部用一颗弓形的几乎有小蛇脑袋那么大的氧化铜纽扣系紧的浆过的白衬衫平静而安详地躺着,他想:#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黑鬼尽管他鼻子很高脖子很硬戴着金表链即便嘴里叫先生心里从不承认任何人是先生。只有黑鬼才会杀人才会从背后开枪而且一旦找到一块平坦的可以躺下的地方就马上会睡得跟娃娃似的##;他还在看着他的时候路喀斯没有翻动身体只是闭上了嘴张开了眼睛,那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然后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珠转动终于路喀斯眼对眼地看着舅舅可身体还是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看着他们。

‘好啊,老头,’舅舅说,‘你终于惹了麻烦。’于是路喀斯动了起来。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又费劲地把腿挪到床边,两手扳起一条腿的膝盖就像打开或关上一扇倾斜下陷的门那样摆动他的腿,嘴里呻吟着,不仅仅是公然地毫无掩饰地哼哼而且还颇为自得其乐,就像老年人为某些由来已久的早已习惯的因关节僵硬而引起的小疼小痛要呻吟会哼哼,他们对这种疼痛非常习惯习惯得甚至不再觉得是疼痛了,如果给治好了他们甚至还会感到失落和不知所措;他倾听着注视着仍然带着刚才的愤怒不过现在又夹杂了惊讶,这个不光处在绞刑架的阴影下而且还受到想把他处以私刑的暴徒们威胁的杀人犯,不但不慌不忙地为了腰背关节不灵活而呻吟而且还哼哼得好像他得到了正常生活里所有的长时间的休息,在那正常的生活里他每活动一下都要感受体会那熟悉的有年头的疼痛。

‘好像是那么回事,’路喀斯说,‘所以我才找你来。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舅舅说,‘什么也不干。我不姓高里。这儿甚至也不是第四巡逻区。’

路喀斯又费劲地活动起来,他弯下腰费力地看看两脚周围,然后伸手到床下拽出一只鞋子又直起腰艰难而费劲地想转过身往身后看这时舅舅伸手从床上拿起那只鞋子放在另一只的边上。可路喀斯并没有把它们穿上脚。相反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手扶着膝盖,眨巴着眼睛。接着他用一只手做了个动作,把高里一家人、暴徒、报复、残杀等等都彻底抛弃。‘等他们走了进来我再担心吧,’他说,‘我指的是法律。难道你不是县里的律师?’

‘哦,’舅舅说,‘是地方检察官将判你绞刑或者送你去帕契门[34]——不是我。’

路喀斯还在眨眼睛,眨得不是很快;只是一下又一下连续不断。他注视着他。突然他意识到路喀斯根本没有在看他的舅舅,显然已经有三四秒钟没在看舅舅了。

‘我明白了,’路喀斯说,‘那么你可以接受我的案子了。’

‘接受你的案子?在法官面前为你辩护?’

‘我会给你钱的,’路喀斯说,‘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