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回到家时门口路边停着一辆饱经风雨侵蚀看上去像是二手货的破旧的小运货卡车。现在早就过了八点多了;最大的可能性是舅舅要在剩下不到四小时的时间里去县治安官家说服他然后找一个治安法官或任何一个他们必须找的人叫醒他然后使他也认为有必要打开坟墓(以这种方式替代高里家的允许,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尤其是为了拯救一个黑鬼不被吊在火堆上面活活烧死这个最为糟糕的理由,连美国总统本人都永远不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更别提一个乡下的县治安官了)然后上卡里多尼亚教堂把尸体挖出来再带着尸体及时赶回镇上。可偏偏就在这个晚上有个农民的牛或骡或猪走散了被邻居圈了起来非得要按一块钱一磅收费否则不还给他,这农民非得来见舅舅,在舅舅的书房里坐上一个小时说着是或不是或我想不是而舅舅谈论庄稼或政治,对于一个话题舅舅一无所知而另外那个话题那农民一窍不通,一直说到那农民终于绕着弯子说出他上门来的目的。

不过现在他不能讲究礼节了。他离开监狱以后一直走得很快可现在是在小跑,抄近路穿过草坪,跑上门廊进入门厅经过书房(父亲还坐在灯下看孟菲斯报纸星期日版纵横填字谜专页而在另一盏灯下母亲在看读书会推荐的每月新书),往后走来到母亲一直想叫成加文的书房而巴拉丽和艾勒克·山德早已重新命名为办公室于是大家现在就一直这么叫的房间。房间的门关闭着;他还没有停步就敲了两下门并且在这一瞬间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嗡嗡声与此同时他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嘴里已经在:

‘晚安,先生。对不起。加文舅舅——’

因为那是舅舅的嗓音[40];隔着桌子坐在舅舅对面的不是一个穿着整齐的没有领带的出客服装的刮过胡子但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而是一个穿一件素净的印花棉布裙服头上端端正正地顶着一顶类似他祖母常戴的略带土灰色的黑色有檐圆帽的女人接下来他还没看见那块表——一块带有打猎用表的表盖的小金表用一只金胸针别在她平坦的胸前几乎就像绣在击剑用的帆布马甲前胸的那颗心而且几乎就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就认出她来了因为自从他祖母去世以后他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人再戴这样的帽子甚至没有人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事实上他早就应该认出那辆小货车是谁的:哈伯瑟姆小姐的,她的姓氏现在是全县留存下来的最古老的一个。从前有过三个古老的姓氏:哈伯瑟姆医生和一个叫霍尔斯敦的旅馆老板还有一个信奉胡格诺教派[41]的格里尼厄家族的小儿子他们当年都是骑着马进入这个县的那时候这个县还没有被测量界定和命名,杰弗生不过是契卡索人[42]的一个贸易站有一个契卡索名字作为那时只有甘蔗丛和森林的人迹不到的蛮荒中的一个标志不过这些姓氏现在都已经一去不复返,除了一个姓氏外它们甚至从县里口头相传的故事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霍尔斯敦只是广场上一家旅馆的名字县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看重这个名称的由来,那elegante, dilettante[43]的在巴黎受过教育的建筑师做过一点法律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花在当种植园主和画家(可业余更爱种粮食和棉花而不是使用画布和画笔)的路易·格里尼厄的最后的血液现在正温暖着一个平和的高高兴兴的长着一张娃娃脸有着幼儿心智的中年人的筋骨此人住在二十英里外河岸上他自己用别人扔掉的木板和把烟囱及罐头砸平的铁皮盖起来的半是窝棚半是洞穴的小屋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叫自己龙尼·格林纳普但连这几个字都不会写更不知道他现在居住的那块地是他祖先曾经拥有的千百英亩土地的最后一小片,只有哈伯瑟姆小姐还留在人间:一位七十岁的无亲无故的老处女住在镇边一座自她父亲死后就没有油漆过的没有水电的带圆柱的殖民时期的房子里还有两个黑人用人(此时在一刹那间有件事情搅乱他的脑子他的注意力但在同一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了,甚至没等他去驱赶:而是自己消失了)住在后院的小屋里,他们(那妻子)做饭,哈伯瑟姆小姐和那个女人的丈夫养鸡种菜开着小运货卡车在镇里兜售。两年以前他们一直赶一匹胖乎乎的老白马(他第一次想起这匹马时据说它已经有二十岁了,油亮的鬃毛下马的皮肤跟婴儿一样粉润洁净)和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后来他们有了一场好收成或者什么好运气哈伯瑟姆小姐买了那辆二手货车,于是冬夏两季每天早晨人们可以看见他们在街上走门串户,哈伯瑟姆小姐坐在方向盘后面,脚穿棉纱长袜头戴那顶她至少戴了四十年的黑圆帽身穿一件干干净净的你在西尔斯—罗伯克[44]百货公司目录里可以找到的价格为两元九角八分的印花棉布裙衫那块小巧玲珑的金表别在她平坦的不显乳峰的前胸她戴的手套和穿的鞋据她母亲说是在纽约一家商店定做的一件值三十元四角另一件是十五元二角,那黑人男人一手提着一篮新鲜的蔬菜或鸡蛋另一手抓着一只毛拔得干干净净的白条鸡挺着大肚子匆匆忙忙地挨家挨户走进走出;——认出来了,想起来了,(他的注意力)甚至受到干扰又已经排除干扰,因为时间紧迫,急切地说:

‘晚安,哈伯瑟姆小姐。请原谅。我得跟加文舅舅说些话。’接着就又对着舅舅说,‘加文舅舅——’

‘哈伯瑟姆小姐也得跟我说话。’舅舅立刻就说,说得很快,用的声调搁在平时他立刻就能听出来;在平常的时候他连舅舅话里有话的含义都会听得出来。可现在并没有。他其实没有听见舅舅的话。他并没有在听。事实上他自己真的没有时间说话,他说得很快但很平静,只是很急迫即便如此也只是针对舅舅因为他已经把哈伯瑟姆小姐忘了,甚至连她的存在都不记得了。

‘我得跟你说点话。’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说完了,他根本还没有开始呢,而是因为他现在才第一次听见舅舅在讲话,舅舅甚至并没有停止讲话,他半侧着身子坐在椅子里,一手搭在椅子背上另一只手拿着点燃了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还在用那种像柔软的小枝条在懒洋洋地来回拍拂的声调说话:

‘原来你亲自给他送了上去。也许你对烟叶的事根本没有费心思。而他给你讲了个故事。我希望那故事讲得不错。’

这就是舅舅讲的话。他现在可以走了,事实上也应该走了。为此他根本不应该停下来穿过门厅甚至根本不该进屋来而是应该绕过楼房可以在去马厩的路上叫上艾勒克·山德;三十分钟前路喀斯在监狱里就已经告诉他了连路喀斯都几乎提到了这一点甚至在高里家的阴影下都终于懂得怎么做都比告诉舅舅或任何一个别的白人要好得多。可他还是站着没有挪窝。他已经忘了哈伯瑟姆小姐。他已经把她打发掉了;他说过了‘请原谅’便把她不仅从这个房间而且从这个时刻排除出去就像魔术师用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一棵棕榈树或一只兔子或一盆玫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他们留了下来,他们三个人:他站在门口一手还扶着门,半个身子在他其实并没有完全走进来也根本不应该走入的房间里,而半个身子已经退了出去到了他最初根本不应该浪费时间走进来的门厅,舅舅半躺半靠地坐在也堆满文件和放着另外一个装满纸捻和大概十来个不同程度地烧焦的玉米棒芯做的烟斗的德国啤酒杯的桌子后面,半英里外那个年迈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固执己见自高自大顽固不化桀骜不驯独立自主(还傲慢无礼)的黑人一个人待在牢房里他听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嗓门也许是独臂老纳布·高里在楼下大厅里说:‘别挡路,威尔·里盖特。我们是来找那个黑鬼的。’而在那安静的点着灯的房间外面无边无际的犹如磨坊水车搅动的水流似的时光正咆哮着不是冲向午夜而是把午夜一起拖拽着,不是把午夜猛烈撞击成碎片而是把午夜的碎片在一个冷静沉着遮云蔽日的哈欠里猛烈地投掷到他们的头上:他现在知道那不可挽回的时刻不是他隔着牢房的铁门对路喀斯说‘好吧’那一刻而是他退到门厅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的时候。于是他又做了一次努力,仍然平静,话现在说得不很快,甚至不那么急切:只是说得貌似有理清楚明确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