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当然得把坑重新填好此外他还有那匹马[57]。但即便如此他在牧场门口把棒小伙子留给艾勒克·山德照看并且努力记得要蹑手蹑脚地进屋时离天亮还差得远呢可他母亲(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立刻就从前门边上哭兮兮地叫了起来:‘你上哪儿去了?’然后跟着他到舅舅的房门口然后在舅舅穿衣服的时候说:‘你?把坟墓挖开了?’而他怀着某种疲惫的不屈不挠的耐心,他本人由于骑马和挖土然后反过来填土再骑马现在也快要筋疲力尽了,总算想办法提前制止了她的进攻,一场他反正从来没有真正指望能挫败的进攻:

‘艾勒克·山德和哈伯瑟姆小姐帮了忙的。’这话如果起作用的话似乎反而使事情更糟糕了尽管她的嗓门还是不高:只是惊讶而又不可战胜, 终于到舅舅走出门来衣服穿得端端正正甚至戴了领结只是没有刮胡子,他说:

‘好了,麦琪,你打算把查利[58]吵醒?’然后跟着他们又回到前门,这一次她[59]说——他又一次想到你永远不能真正地击败她们因为她们机动灵活她们不但有应变的能力而且还乐于像没有实质的风和空气那样迅速敏捷地放弃不仅放弃立场而且还放弃原则;你并不需要召集安排作战的力量因为你已经有了:更胜一筹的炮火、重量、公正正义、先例、习惯用法和其他一切事物,你发起进攻清理战场,横扫你面前的一切——或者你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你发现敌人根本没有撤退而是早已放弃了那战场不光放弃战场而且还在放弃过程中篡夺了你的战斗口号;你相信你攻占了一个城堡相反却发现你不过进入了一个难以防守的阵地接着又发现在你未加保护的毫不提防的后方那未受损失的甚至没有标志的战役已经又开始了——她说:

‘但他得睡觉!他连床都还没有沾过!’结果他真的停下脚步直到舅舅说,压低了嗓门厉声对他说:

‘走啊。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知道她比你和我都还要厉害,就像老哈伯瑟姆比你和艾勒克·山德加在一起都还要厉害;你也许用不着她拽着你的手自己会上那儿去的,但艾勒克·山德是不会的,真追究起来我还是不那么肯定你会去的。’于是他跟着舅舅走了起来朝着哈伯瑟姆小姐待着的地方她坐着的停在舅舅汽车后面的卡车(昨天夜里九点钟的时候舅舅的汽车停在车库里;以后有时间的时候他要记得问舅舅他母亲都派他上哪些地方去找过他)。‘我收回我说的话。’舅舅说,‘忘了我说的话。从娃娃和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还有老太太的嘴里说出来——’他解释说,‘很对,许多真理常常是这样说出来的,只不过男人就是不喜欢有人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直统统地把真理说给他听。还有别忘了你母亲,当然你是不可能忘的;她早就在这一点上下了功夫。只是记住她们能经受任何事情,接受任何事实(只有男人才拒绝承认事实)只要她们不必面对它;她们吸收消化事实就像政客接受贿赂那样把脑袋转向一边把手伸在背后。瞧瞧她;她会心满意足地活得很久可在有一点上是一点都不会退让的:她永远不会原谅你居然能自己系裤子了。’

舅舅把汽车停在县治安官家的大门口时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他带头走过那短短的车道走上那租来的门廊。(由于他不能连任,他虽然现在处在第三任任期,但汉普敦县治安官在几次任职之间消逝的岁月要比他效劳的十二年差不多长一倍。他第一次当选的时候是个乡下人,是个农民也是农民的儿子现在他拥有他诞生时的农场和房子,在任职期间他住在城里租来的房子任期一满就回农场他真正的家一直住到他又能竞选——并再一次被选为——县治安官。)

‘我希望他不是个睡得很死的人。’哈伯瑟姆小姐说。

‘他不在睡觉,’舅舅说,‘他在做早饭。’

‘做早饭?’哈伯瑟姆小姐说:于是他知道,尽管她腰板挺直那帽子从未偏离过头的正上方仿佛她不是用卡子固定的而是跟黑人女人头顶一家人家全部要洗刷的衣物那样的靠硬挺着的脖子才保持平衡的,她也因为紧张和缺少睡眠而疲惫不堪。

‘他是个乡下人,’舅舅说,‘早上天亮以后吃的任何东西都是正餐。汉普敦太太在孟菲斯陪着女儿等临产,而愿意在早上三点钟给男人做饭的只有他的老婆。没有一个雇来的城里的厨子肯这么做。她在八点左右一个体面的时间来,然后洗洗碗。’舅舅没敲门。他刚要开门就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望着在他们两人身后的站在前门台阶下面的艾勒克·山德。‘你可别以为因为你妈妈不选举你就跑得了。’他告诉艾勒克·山德,‘你也进来。’

于是舅舅打开房门他们马上闻到咖啡和煎猪肉的香味,踩着地板革往门厅后面有微弱光线的地方走去走过铺着地板革摆着租来的大急流家具[60]的餐厅进入厨房,进入那柴火熊熊发出欢乐轰鸣的柴灶间,县治安官站在灶头看着一个油星四溅的长把平底煎锅他穿着内衣裤和袜子,裤子背带垂挂着头发像十岁的孩子睡过觉以后那样蓬松而凌乱,一手拿着翻面饼的铲子另一只手拿着块擦碗布。他们还没走进屋县治安官已经把大脸转向了房门口他看着他们浅灰色的严酷的眼珠从舅舅转到哈伯瑟姆小姐再到他身上又转到艾勒克·山德,即使在那个时候并不是那眼睛张大了一秒钟而是那小小的冷冰冰的黑瞳仁在那一瞬间收缩成针尖那样大小。但县治安官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舅舅,在连那小小的冷冰冰的瞳仁都似乎又扩大了好像吐气的时候胸部松弛了下来似的他们三人静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县治安官,舅舅叙述着,迅速概括而简练,从前一天晚上在监狱里舅舅意识到路喀斯开始告诉——或者说询问——他一些事情讲起,一直讲到他十分钟前进舅舅的房间把他吵醒为止,然后他不说了他们看着那小小的冷冰冰的眼珠又一次嗒。嗒。嗒。嗖。[61]越过他们的脸又回到舅舅的脸上,看着舅舅几乎有四分之一分钟没有眨一下眼。然后县治安官说:

‘要不是有这样的事情你们是不会清早四点钟到这儿来讲这么个故事的。’

‘你不是在听两个十六岁的孩子讲的故事,’舅舅说,‘我要提醒你哈伯瑟姆小姐也在场。’

‘你用不着提醒,’县治安官说,‘我没有忘记。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接着县治安官转过身子。他身材魁伟又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你想不到他行动会那么敏捷他似乎还没挪动身体可已经从炉灶后面墙上的钉子上拿下另一个煎锅似乎还没转动就已经转身向着桌子(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注意到,看到那块熏肋肉)他似乎还没有转动就已经从肉边上拿起一把刀子而舅舅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我们有时间吃吗?你得开车走六十英里到哈里斯堡找地方检察官;你得带着哈伯瑟姆小姐和这两个孩子一起去做证人,说服他起草一个诉状要求挖掘文森·高里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