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他们留下艾勒克·山德在厨房的桌子上吃他的早饭,把他们的早饭拿进餐厅,他和舅舅和哈伯瑟姆小姐拿着一盘煎鸡蛋和肉、一煎锅昨天夜里烤的今天又在烤箱里热过几乎像烤面包片那样的小圆饼还有那个咖啡壶(没有过滤过的咖啡渣和水在壶里一直滚开着直到县治安官想起来把壶从炉灶近火热烫处挪开到凉一点的地方);他们四个人虽然县治安官摆了五个人的餐具他们还没有完全坐好县治安官忽然抬起头来倾听,虽然他本人[65]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接着站起来[66],走进黑暗的门厅朝屋子后面走去接着他[67]听见后门的开关声很快县治安官回来了还有威尔·里盖特不过少了那管猎枪,他[68]转过头一直转到可以看见他后面的窗户,果然天亮了。

县治安官给大家的盘子里分饭,舅舅和里盖特把他们的杯子和县治安官的杯子递给坐在咖啡壶边上的哈伯瑟姆小姐。忽然他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听县治安官说了很长时间的‘……孩子……孩子……’后来是‘加文,把他弄醒。让他吃了早饭再睡觉:’他猛一激灵,还只是天亮时分,哈伯瑟姆小姐还是在往同一个杯子里倒咖啡于是他吃了起来,嚼着甚至吞咽着,上上下下仿佛随着咀嚼的动作沿着那深深的柔软的无底的睡眠之渊走进又走出那嗡嗡的叙述着古老的已经结束的而他不再关心的事情的声音:县治安官的声音:

‘你知道杰克·蒙哥马里吗?从克罗斯曼县那边来的。这六个来月一直在这儿镇上出来进去的?’然后是里盖特的声音:

‘当然知道。他现在好像是个蹩脚的买木材的人。从前在刚过田纳西州州界孟菲斯[69]外面开一个他说是饭馆的铺面,可我从来没听说有人在那里买过可以嚼着吃的东西,后来大概两三年前有一天夜里有个人在那儿被杀了。他们始终不知道杰克到底陷了多深,跟这事究竟有没有关系,可田纳西的警察把他赶回密西西比州完全是按原则办事。我想他从此在格拉斯哥那边他爹的农场上晃悠。也许他等着有朝一日大家把那件事情忘了,他可以在公路边另外一个地方再开个地板上有个窟窿大得可以藏一箱威士忌酒的铺子[70]。’

‘他在这儿附近干什么?’县治安官说。接着里盖特说:

‘买木材,不是吗?他跟文森·高里不是……’然后里盖特用几乎没有抑扬变化的声调说,‘以前是?’然后用非常平淡的声调说,‘他在干什么?’而这次他[71],他自己的声音处在那柔软深邃的睡眠边缘显得很冷漠,冷漠得都不在乎那声音是高还是低: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干。’

不过后来情况好一些,从空气污浊的温暖的房子里出来走进新鲜的空气里,清晨,太阳高悬在树梢的最高处金黄色柔和的阳光沐浴着大地,照射着小镇那高耸而无动静的肥胖的水塔在蓝天下像蜘蛛的腿似的移动着延伸着,他们四人又一次坐在舅舅的汽车里而县治安官站在开车人那边的车窗边,现在他穿戴整齐甚至还戴着一个鲜艳的橘红夹黄色的领结,对舅舅说:

‘你把尤妮丝小姐送回家,让她可以睡一会儿。我在大概一小时以后到你家去接你——’

跟舅舅一起坐在前座的哈伯瑟姆小姐说了一句:‘呸。’就这么一个字。她没有骂。她不需要骂。这比光骂人要明确得多也更有权威性。她俯身向前隔着舅舅去看县治安官。‘坐进你的车上监狱去或者到你要去的随便什么地方吧,这一次找个人替你挖。我们把坟又填了起来因为我们知道即便如此你还是不会相信的,除非你自己亲自到那儿亲眼看见。走啊,’她说,‘我们在那儿跟你会面。走啊。’她说。

但县治安官没有离开。他[72]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深深的、强压着的、从容不迫的,几乎像是在叹气。‘当然我不了解你,’县治安官说,‘你这位女士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两千只小鸡要喂要养要洗,还有个不到五英亩的小菜园子要管理,你也许一天到晚没什么事情要做。但这两个孩子总得上学吧。至少我还没听说学校董事会有规定可以放假去挖坟。’

这一条居然让她不说话了。但她并没有靠后坐。她还是上身前倾以便隔着舅舅看见县治安官,他又一次想#她太老了,干不了这件事,不应该干这事儿##:只不过要是她不干的话那他和艾勒克·山德(他舅舅和县治安官他们三人还有他母亲父亲和巴拉丽都管他俩叫孩子)就不得不去做了——不是会去做而是不得不做为了维护不仅是正义和体面而且还有纯真:他想到人显然非得杀人不是出于某个动机或理由而只是为了非得杀人这个目的需要冲动,事后才发明创造动机和理由以便能在人中间仍然保持理性生物的形象:不管是谁,那个非得杀害文森·高里的人还必须把死了的他挖出来然后另外再杀一个人去放在他腾出来的坟墓里以便使那个杀害他的人得以安宁;而文森·高里的亲人和邻居们又不得不杀死路喀斯或某个人或随便什么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以便他们能躺下来,平静地呼吸甚至平静地悲痛从而得到安宁。县治安官的嗓门很平和,甚至颇有点温柔:‘你回家吧。你和这两个孩子干得不错。很可能你们救了一条命。现在你回家,剩下的事情让我们来处理。那里不是女士该去的地方。’

不过哈伯瑟姆小姐只是被制止说话,而且这段时间并不长:‘昨晚的事也不是男人该干的。’

‘等一下,霍普。’舅舅说。接着舅舅转身对着哈伯瑟姆小姐。‘你的任务在城里,’他说,‘难道你还不知道?’现在哈伯瑟姆小姐看着舅舅。她还是没有往后靠在座椅上,暂时还对谁都寸步不让;她看着舅舅,仿佛根本没有把一个对手换成了另一个而是丝毫没有停顿或犹疑地接受了他们两人做对手,既不请求饶命也不要求照顾。‘威尔·里盖特是个农民,’舅舅说,‘而且昨晚一夜没睡觉。他得回家花点时间照看他自己的事情。’

‘汉普敦先生不是还有别的副手吗?’哈伯瑟姆小姐说,‘他们都是干什么的?’

‘他们不过是些有枪的男人,’舅舅说,‘里盖特自己昨晚告诉契克和我,要是有足够的男人下了决心而且一直保持这个决心的话,他们可以及时走过他和塔布斯先生的身边[73]。可要是有个女人,一位女士,一位白人女士的话……’舅舅不说话了,停止说话;他们彼此对视;他看着他们又一次想到昨天夜里舅舅和路喀斯在牢房里的情景(当然是昨天夜里;可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在几年以前了);要不是舅舅和哈伯瑟姆小姐确实在彼此看进对方眼睛的深处而不是把一切感官(在全部的感官里那微不足道的笨拙的容易出错的察觉比阅读梵文的能力好不了多少)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加在对方,他也许是在观看扑克牌游戏里的最后两家。‘……只要坐在那儿,让人人都看得见,那样头一个经过那地方的人就会在第四巡逻区还没来得及把卡车发动起来准备进城以前就把话传了出去……而这时候我们就上那边去,把这事情给了结了,一劳永逸地,永远地结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