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还乡(第6/8页)

尤金目击了一切,他转过身,内心如铅般沉重而难受。他又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回荡:

“现在已经没有野蛮的生活了。”

尤金终于再次回到了阿尔特蒙的家中,回家的感觉真好。在过去的七年里,不知多少次梦回故乡,也不知多少次问过回家后的处境。现在,他已经回来了,看到、感受到、了解了真实的一切——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真的,他几乎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当然,有很多事物并没有改变,有些事物仍然保持着原样。他又听见了儿时熟悉的声音:夜晚的声音、见面打招呼的声音、说完“晚安”并关上纱门的声音,还有最后一班电车的声音——“晚安,”远处疾驰的汽车发出的嗡嗡声逐渐减弱——“晚安,”还有街角路灯周围枫叶的沙沙声。在静谧的黑夜里他又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吠声,还有机车场调换机车的声音,河岸边车轮的轰鸣声,一长列货车发出的叮当、轰隆声,远处传来模糊、悲哀、微弱的钟声。他又看见东边山头上露出了第一抹蓝色的亮光,又听见雄鸡的头遍啼叫,他小时候曾听过数千遍这种声音。

黑人区也和过去一样,道道污水横流其间,黄色的污水散发着臭气。各种气味都和原来一样——从洗熨店里流出的酸臭味和下水道的气味,黑人小屋里飘出的浓烈、刺鼻的柴火味交织在一起。所以,毫无疑问,黑人小屋里的各种气味也和原来一样——猪肉味、尿味、黑人的体臭等。由于数千个冬日早晨的侵蚀铭刻,他回想起了所有的一切:二十五年前,他脖子上挂着帆布包带,沉重的帆布包一直拉扯着他。他托着报纸,前往黑人区送报,每天早晨数百次、重复性地把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报纸送到简陋的小屋里,送到那些正在熟睡、散发着臭气的荡妇手里,她们都住在丛林般密密麻麻的小屋深处。

这些都和从前一样。从来不会改变。但是别的,嗯——“喂,是你呀,尤金!我看你长胖了!你还好吗,孩子?”

“噢,还好。很高兴见到你。你没变多少嘛。”

“你见到吉姆了吗?”

“没有,他昨晚来过我家,但我碰巧不在。”

“嗯,吉姆·奥顿一直在找你——他和伊德·斯拉登、荷舍尔·布莱、霍尔默·本森、布兰迪·查尔默斯、欧文·赫恩斯……哎呀,瞧!吉姆来了,还有其他几位。”

当车子在路边停稳以后,他们便从车上走了出来,然后齐声欢笑着向尤金打招呼。

“他在那儿!……一点没错,我们这下子总算逮着你了!……你总算下定决心回家了?……你在书里是怎么写我的——是不是写我用真诚的笑声掩盖了内心丑恶的本质?”

“你听我说,吉姆——我——我——”

“我——我——个屁!”

“我并非有意——”

“你并非个屁!”

“让我解释——”

“什么都不用解释了!哎呀,他妈的,老兄,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那本书顶多只是开了个头。如果你想写那种书,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把这个镇上有些人不光彩的事统统讲给你听,你甚至听都没听过呢……瞧瞧他的脸色!……现在我们终于逮着他了!他妈的,小子,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里有些人曾经非常恼火。有两三个人甚至外出找你去了,有人说他们去了。”

他们都大笑起来,接着传来一个狡猾的声音:

“你有没有见过丹·派根?”

“还没有,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只是——”

“他妈的,他什么都不会干的!谁也不会。如今生气的人只是那些没被写进书里的人!”

笑声更大了。

“他妈的,这倒是真的!其他人都很自豪!……我们都为你而自豪,小子。你能回家来,我们都很高兴。你离开好长时间了。现在就和我们待在一起吧。”

“哎呀,喂,小子!很高兴见你回来!……你会发现这里有很多变化。你离开的几年时间里,这个小城发展得很快。我想新的政府大楼和礼堂都是你离开期间建起来的吧。花了四百万美元。你看到那个穿山而过的公路隧道了吗?花了两百多万呢。

“还有中学、两年制专科学校、崭新的大街,以及其他新的发展变化,你都看到了吧?……看看这里的广场。我觉得他们目前的规划非常漂亮,有花坛、有供人们休息的长椅。这些才是城市最需要的东西——要有几个公园、几处新的游乐场所。如果我们期望吸引游客来这里,把这里变成旅游城市,那我们就得为他们提供游乐设施。我经常说到这一点。但是政府机关里尽是一群糊涂蛋,根本看不到这一点……实际情况是,游客不愿意待在这里。他们过去一住就是个把月。这个你应该很清楚——你在书里写他们常常坐在寄宿公寓的走廊里,坐在摇椅里不停地晃悠,能待上一个月。

“人们来自孟菲斯[2]、杰克逊维尔[3]、亚特兰大、新奥尔良[4]。但是现在,这些人再也吸引不来了。如今他们都有了汽车,到处都有便捷的公路,所以他们只会在这里顺路过一夜,第二天就会继续朝山里赶去。这不能怪他们——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游乐设施……哎,我记得当年这里曾经有一个运动中心。大人物都会到这里来,有百万富翁,有赛马赌徒。我们曾经有十七家酒吧——梅隆酒吧、克里斯曼酒吧、蒂姆·奥康纳酒吧、布莱克酒吧、卡尔顿·莱泽古德洒吧——你父亲老爱去那儿,他是莱泽古德一家人的老朋友。你还能想起那个高大、脸上长着痘疮、肤色泛黄的黑人吗,还有他那条达尔马提亚狗?现在都没了——要么死了,要么被人忘掉了……这里是从前你父亲店铺的所在地。你能想起门廊前的那尊天使像吗?那些马车夫就坐在木制台阶上,你父亲站在门口,陈旧的监狱就在大街对面,你能想起这些吗?现在那里可漂亮了。如今,他们在当年监狱的那块地方种上了草坪和花坛,但不知怎的,从另一端望去,整个广场显得既滑稽又空旷。在当年你父亲的石匠铺那儿矗立起了一座十六层的大楼,看起来怪怪的。但不管怎么说,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嗯,再见了。全城的人都想见见你呢,所以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有空来坐坐。我的办公室就在十一层楼上——正好在你父亲工作间的上方。我会让你看看城市的景色的,当年你在你父亲的店铺里是无论如何欣赏不到这些的。”

游子返乡了,全城的人几乎都赶来欢迎他,而年轻的下一代则瞪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