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4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很困。”他说。

她拍拍他的头。“那就再睡会儿吧。他们很快就到。”

但他们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此前阿拉伯年轻人已经给她端来了一碗食物。尽管姬特饿得要命,但她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根本无法下咽:肉里混着无法辨认的油炸内脏,切成两半的木梨用橄榄油煎过,但还是硬得硌牙,她吃得最多的倒是碗里的面包。天色渐暗,院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餐,就在这时候,那位机械师终于带着三个长相凶狠的黑人来了。他们谁都不会说法语。阿拉伯年轻人指指秸秆床上的波特,他们立即粗鲁地把他抬了起来,迈开步子走到大街上;姬特尽量紧靠着波特的头,不让他们把他的头放得太低。巷子里越来越暗,他们大步流星地穿过贩卖骆驼和山羊的市场,这会儿市场里十分安静,只有牲畜的脖铃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城墙外,除了被卡车头灯照亮的一小块以外,整个沙漠漆黑一片。

“后面。他要去后面。”三个黑人把浑身瘫软的波特放到装土豆的麻袋堆上时,阿拉伯年轻人向她解释道。她给了他一些钱,叫他去打发苏丹人和搬运工。但这点儿钱不够,她不得不加了一点儿,他们这才离去。司机发动了引擎,机修师跳进司机旁边的前排座位,砰地关上车门。阿拉伯年轻人托着她爬进车斗,她靠在一堆酒箱上低头看着他。他正打算爬到车斗里,就在这时候,卡车开动了。阿拉伯年轻人追着卡车奔跑,显然他希望姬特叫司机停下来,因为他很想陪在她身边。但当她挣扎着恢复了平衡,她立即蹲下,然后紧贴着波特在麻袋和其他货物之间躺了下去。她一眼都没看外面,直到卡车朝沙漠深处开了很远,她才满怀恐惧地快速往外瞥了一眼,仿佛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个年轻人还在外面,在寒冷的荒地上沿着车辙追逐着她。

卡车之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辛苦,也许是因为道路十分通畅,几乎没有转弯。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笔直的山谷之中,左右两侧的视线尽头都是高耸的沙丘。她仰头望向天空,新月依然单薄,但明显比昨晚丰满。她打了个寒战,把手袋放在自己胸口。手袋散发着皮革和化妆品的气息,想到有这么个黑暗的小世界隔开了冰冷的空气和自己的身体,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短暂的愉悦。那个世界里一切如常,同样的物品挤挤挨挨,形成同样有限的混乱,那些岿然不动的名字依然代表着同样的含义。马克·克罗斯的包,卡朗的香水,赫莲娜的护肤品。“赫莲娜,”她大声说道,旋即失笑,“你快疯了。”她告诫自己。她抓住波特毫无生气的手,用尽全力捏紧手指。然后她坐起来,全神贯注地为这只手推拿按摩,希望能让它变得暖和一点。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由得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当然,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似乎很冷。她拼命帮他翻身侧躺,然后伸展身体从背后拥住了他,尽力抚摸他身上各处,希望借此替他保暖。等到她放松下来,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还觉得冷,现在却舒服多了。她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潜意识里想要躺在波特身边,所以才会暖和起来。“也许吧,或者我根本不该有这个念头。”她睡了一小会儿。

然后突然醒了过来。这一点也不稀奇,因为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某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她试图不去想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波特。那个恐惧由来已久,现在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新的恐惧,与阳光和沙尘息息相关……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个念头了,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岔开思路。一瞬间她无法再对它视而不见……就是它!脑膜炎!

厄尔加阿正在流行脑膜炎,她已经接触到了病毒。在那灼热的街巷中,她吸入了有毒的空气;在丰杜克里,她蹲在被污染的秸秆堆里。现在病毒肯定早已侵入了她的身体,而且正在不断繁殖。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但波特得的不可能是脑膜炎:他在艾因科尔发的时候就开始喊冷,到达布诺拉的第一天起他没准就已经在发烧,要是他们俩能再聪明一点,或许早该发现端倪。她试图回想记忆中的症状,不光是脑膜炎,还有其他主要的接触性传染病。白喉的首要征兆是喉咙疼,霍乱会引发腹泻,但斑疹伤寒、伤寒、鼠疫、疟疾、黄热病、黑热病——据她所知,这些传染病最初的症状都是发烧和这样那样的不适。可能性太多了。“也许只是阿米巴性痢疾加上疟疾复发,”她不断推理,“但不管是什么,他早就得了病,无论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她不想觉得自己对此负有任何责任,此时此刻,她实在再难承受多余的压力。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应对得还不错。她想起了战时流传的恐怖故事,归结起来都是些老生常谈:“不到关键时刻,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真面目;危机关头,哪怕是最懦弱的人往往也会变得勇敢起来。”她很想知道自己是会成为勇者,还是随遇而安。又或者是个懦夫,她无声地补充道。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你无从得知。波特也无法告诉她答案,因为他对这方面还不如她了解。不管他得了什么病,如果她对他悉心照料,帮他渡过这个难关,那么他铁定会夸她勇敢又不畏磨难,不吝溢美之词,但那完全是出于感激。然后她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惦记着这事儿——在这样的时刻,考虑这些事情未免太过无聊。

卡车轰鸣着向前飞驰。幸运的是车斗是敞开的,不然光废气就是个大麻烦。即便如此,她偶尔还是会闻到浓烈的气味,不过很快它就会消失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月亮不见了,星星仍留在原地,她不知道现在几点。引擎的噪音淹没了司机和机修师的交谈——如果他们真的有交谈的话——也让她完全不可能跟他们交流。她伸出双手环住波特的腰,抱紧他取暖。“不管他得了什么病,至少他呼出的气朝着远离我的方向。”她想道。她把双腿伸到麻袋下面取暖,然后蒙眬睡了过去。麻袋的重量有时会让她惊醒,但比起挨冻来,她宁可被压。她在波特腿上盖了几条空麻袋。夜晚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