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4页)

她头一次感到了隐约的激动。“在原子时代竟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她想道,“真是太精彩了。”

波特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别管我,”从驿站出发时他说,“我也会尽量忘记自己是在车上。只要再熬上几个小时——我就能躺到床上了,谢天谢地。”

那个阿拉伯年轻人会说一点法语,刚好够他简单地跟姬特交流。在他看来,一个充满感情的名词或动词就足以达意,姬特也有同样的感受。阿拉伯人擅长把最平常的小事渲染成传奇,本着同样的精神,他向她描述了厄尔加阿高耸的城墙和幽静的街道,每到日落时分,城门便会关闭;商人们在宽阔的市场里贩卖来自苏丹乃至更远处的货物:盐块、鸵鸟毛、金粉和豹皮——他如数家珍地枚举了一长串清单,遇到不会说的法语名词就随口用阿拉伯语代替。她全神贯注地聆听,为他格外英俊的脸和动人的声音心醉神迷;令她沉醉的不光是他口中陌生的异域风情,还有他古怪的讲述方式。

现在窗外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荒野,间或有几绺酷似灌木的植物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毒辣的阳光下。前方,蔚蓝的苍穹正在渐渐变白,伴随着超乎她想象的强烈炫光:那是城市上方的空气。她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乘着灰泥墙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巴士飞驰而过,车外孩子的叫嚷听起来就像闪亮的针。波特的双眼依然紧闭,她决定在到站之前不去打扰他。汽车向左转了个急弯,扬起一大片尘雾,然后穿过一道大门,开进了一片宽阔的露天广场——这里大概可以算作整座城市的前厅,广场尽头还有一道更宏伟的门,门外的人和动物都隐没在暗影之中。巴士猛地一颠,然后停了下来,司机敏捷地跳下车快步走开,仿佛再也不愿意多待一秒。乘客们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打着哈欠开始寻找自己的行李,大部分箱包都被颠离了昨晚上车时的位置。

姬特连说带比地让别人先下车,她和波特打算留到最后。阿拉伯年轻人表示,那他愿意陪着他们,因为她还需要他帮忙送波特去旅馆。别的旅客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行李,坐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解释说,旅馆在城市另一头,离要塞不远,因为它主要面向那些在本地还没安家的军官,坐巴士来投宿的乘客非常罕见。

“你真是太好心了。”她靠在椅背上说。

“是的,女士。”他的脸上满是友好的热诚,她对他隐约多了几分信赖。

巴士上的乘客终于走光了,石榴皮和椰枣核散落在地板和座位上,一片狼藉,他下车招呼了一群人来帮忙搬运行李。

“我们到了。”姬特大声说道。波特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回答:“最后我终于睡着了。真是一趟地狱之旅。旅馆在哪儿?”

“附近的某个地方。”她咕哝了一句,不愿意告诉他旅馆其实是在城市另一头。

他慢慢坐了起来。“上帝啊,希望它就在附近。不然我恐怕走不过去。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地狱里,一点儿都不夸张。”

“有个阿拉伯人愿意帮我们的忙,他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那地方离车站似乎有一段距离。”她觉得让阿拉伯人告诉他旅馆的实际位置可能更好一点,这样她就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即便波特有什么不满,也不会直接冲着她来。

外面的沙尘中掩藏着非洲的无序,但却看不到欧洲留下的任何影响,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眼前的景象拥有一种其他城镇所缺乏的纯净品质,出乎意料的完整感驱散了混乱的感觉。就连被他们扶下车的波特也注意到了这座城市的浑然一体。“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他说,“至少就我目前看到的而言。”

“就你目前看到的而言!”姬特重复道,“难道你的眼睛也出问题了吗?”

“我觉得头晕眼花,大概是发烧了。”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说:“那我们先找个阴凉的地方。”

阿拉伯年轻人走在他左边,姬特在他右边;他们俩各伸出一只手臂扶着他的身体。搬运工走在三人组前面。

“头一回看到这么像样的地方,”他酸溜溜地说,“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得在床上躺到完全康复为止。然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探索。”

他没有回答。他们刚刚穿过内城门,立即钻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长巷。阴影中不断有路人擦肩而过。人们坐在巷子两侧的墙根下,用低沉的声音反复吟诵着冗长的词句。不久后他们重新来到太阳底下,旋即又钻进另一片阴影,幽深的街道掩埋在两侧房屋的高墙厚壁之间。

“难道他没告诉你旅馆到底在哪儿吗?我快要受不了了。”波特说。他还没跟那个阿拉伯人直接交谈过。

“十,十五分钟。”阿拉伯年轻人说。

波特还是没理他。“没门儿。”他告诉姬特,手略微抓紧了一点儿。

“我亲爱的孩子,你别无选择。你总不能一屁股坐在大街上。”

“怎么了?”阿拉伯人问道,他一直在观察他们的脸色。听了姬特转述的情况以后,他拦下一位路人简单说了几句。“那边有个丰杜克[3],”他指指方向,“他可以——”他把手放在脸颊旁边,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然后我们去旅馆找人过来,完美!”他似乎恨不得直接把波特放倒抱起来。

“别,千万别!”想到他可能真想一把抱起波特,姬特连忙表示反对。

他笑着转向波特:“你想去丰杜克吗?”

“好的。”

他们掉头穿过一段迷宫般的巷道。阿拉伯年轻人再次跟路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走到头,下一条暗巷里。”

这家丰杜克和他们几周来经过的那些驿站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小,更挤,更脏,除此以外,庭院中央还支了张遮阳的苇席。院子里挤满了乡下人和骆驼,人和动物互相倚靠着躺在地上。他们走进店里,阿拉伯人跟看店的人说了几句话,后者清出旁边的一格马棚,又在角落里铺上新鲜的秸秆,好让波特躺下。搬运工坐在院子里的行李上。

“我不能离开这里。”姬特打量着这个脏兮兮的隔间。“手别放那!”那里有一摊骆驼的粪便,但他没有动弹。“你还是去吧,现在就去,”他说,“我没事,等你回来。不过请快一点。抓紧时间!”

她挣扎着最后瞥了他一眼,然后跟着阿拉伯人走进院子。能在街上大步行走,她觉得比刚才轻松多了。

“快点!快点!”她机械地不断催促。他们喘着粗气在缓慢的人流中穿梭,穿过城市的心脏来到另一侧城郊,小山和山上的要塞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城市的这一侧比他们来的那边更加开阔,高墙隔开了街道与花园,间或有高高的黑柏树拔地而起。长巷尽头挂着块不起眼的木招牌,上面写着“科萨旅馆”,还有个箭头指向左边。“啊!”姬特喊道。就算已经到了城市边缘,街巷依然像迷宫一样,每条街的尽头都有一堵高墙,每条路看起来都像是死胡同。有三次他们不得不回头寻找上一个转角。这里没有门,没有路边摊,甚至没有过路的人——只有令人窒息的阳光烘烤着艳丽的粉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