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就在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去外面待一会儿——虽然再过几分钟天就要黑了。她需要换换空气。等到他闭上眼睛,她立即站起来走进风中;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因为她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发现他又睁开了眼。风向似乎变了一点,空气里的沙子也没那么多了。然而她依然能感觉到沙砾拍在脸上的刺痛。她快步穿过泥土垒成的大门,完全没看守门的卫兵;来到外面的大路上,她没有停步,径直沿着下山的方向朝市场走去。山下的风没有山顶那么大。除了偶尔有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她迎着细软的沙子穿过街道,远方的太阳迅速沉入了平坦的岩漠下面,暮光将路旁的泥墙和拱门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调。想到自己屈从于神经质的急躁匆忙跑了出来,她不禁觉得有些羞愧,不过她立即想到了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护士也必须偶尔休息一会儿。

市场是一块宽阔的方形开放空间,四面都是粉刷成白色的拱廊,不管她望向哪边,看到的都是同样单调的无数拱门。几头骆驼躺在广场中央懒洋洋地反刍,几堆棕榈树枝的篝火仍在燃烧,但商人已经带着货物离开了。然后她听到宣礼员的呼喊在小镇的三块区域中回荡,留在市场里的人们开始晚祷。她穿过市场,漫无目的地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泥土垒成的建筑被日落前短暂的晖光染得一片橙红。小店的门都关着——除了一家以外。她在唯一打开的店门前驻足片刻,茫然地向内张望。店堂中央点着一小堆火,一个头戴贝雷帽的男人蹲在火堆前,张开双手凑在火上取暖。男人抬眼看到了她,于是他起身迎了过来。“请进,女士。”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她顺从地走了进去。店面很小,昏暗中她依稀看到货架上摆着几匹白布。男人装好一盏电石灯,擦亮火柴凑到喷口上,明亮的火焰腾地燃烧起来。“达乌德·若瑟夫。”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她有些惊讶:不知为何,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法国人。显然他不是斯巴的土著。她坐在男人搬来的凳子上,跟他聊了几分钟。他的法语说得相当不错,温和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责备。她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个犹太人。她直接问了出来,男人显得非常惊讶,然后笑了起来。“当然,”他说,“晚祷时间我还开着门。祈祷结束后一般还会有几个客人。”随即他们聊起了身为犹太人在斯巴生活有多艰难,然后她发现自己正在向他倾诉自己的窘境,也提到了波特正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山上的哨所里。男人倚在她头顶的柜台边,她觉得他的黑眼睛里闪动着同情的光芒。即便是这样不确定的模糊印象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缺乏同情或怜悯之类的情绪,而她又是多么怀念这样的多愁善感,哪怕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怀念。于是她不停地说啊说,甚至说起了自己预感到的征兆。她猛地打住话头,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但他听得很认真,他似乎非常理解她的感受。“是的,是的,”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你的感觉一点儿都没错。”

从理性上说,她本应觉得这些话毫无意义,但实际上,他的赞同却令她深感宽慰。不过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你错在满怀恐惧。这真是个弥天大错。征兆对我们来说是福而不是祸。一旦你感到恐惧,那就完全误读了征兆,结果把好事变成了坏事。”

“但我真的很害怕,”姬特抗议道,“难道我能改变这一点吗?完全不可能。”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不是对待生活的正确方式。”他说。

“我知道。”她悲伤地回答。

一个阿拉伯人走进店里,跟她道了句晚上好,然后买了一包香烟。走出店门时,他转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轻蔑地将兜帽斗篷甩到肩膀后面,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姬特望向达乌德·若瑟夫。

“他是故意吐的唾沫?”她问道。

他大笑起来。“是啊。又或者不是。谁知道呢?我被人吐过无数次唾沫,现在我已经对它视而不见了。你瞧!如果你是个生活在斯巴的犹太人,你就能学会不害怕!或者至少学会不害怕上帝。你会发现,再糟糕的上帝也不如人类残酷。”

突然间他的话就变得荒唐起来。她起身抚平身上的裙子,坚定地说自己必须走了。

“稍等。”他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走进后面的屋子。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裹。柜台后的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店主人。他把包裹递给她,低声说道:“你说你想给你的丈夫弄点儿牛奶。这里有两罐,是我家宝宝的配额。”他抬手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但我们的宝宝刚出生就夭折了,就是上周的事,发生得太快了。要是我们明年能再生一个,那还会有新的配额。”

看着姬特一脸痛苦的表情,他笑着说:“我向你保证,一旦我妻子发现怀孕,我马上就去申请牛奶券。不会有问题的。一秒都不耽搁!现在你还担心什么呢?”看到她仍站在原地望着自己,他拿起包裹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她只能机械地接了过去。“在这样的时刻,语言完全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她默默告诉自己。她感谢了他,表示她的丈夫一定会很开心,希望过几天有机会再和他见面,然后走出店门。夜色渐浓,风似乎又变大了一点。她打着哆嗦走向山上的哨所。

回到房间里,她先点亮了电石灯,然后量了量波特的体温。她恐惧地发现他的体温又开始上升,那些药片似乎不管用了。他望着她,晶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陌生的神情。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喃喃地说。

“不,不是。”她反射性地回答,随即她想了想,又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是吗,真的?”

“是的。我一直在等今天。”

她没有追问,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漂亮吗?”

“不漂亮。”

“我多希望你能回答说‘是’。”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外面很漂亮。”

“外面的风景或许算得上漂亮,但走出去就有点儿不太愉快了。”

“啊,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别出去好了。”他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于是片刻之后他发出的痛苦呻吟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你怎么了?”她惊叫道。但他完全充耳不闻。她跪在床垫上低头看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一点点安静下来,但却没有睁眼。她审视着躺在被单下面的那具身体,看它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她告诉自己。疾病让人退化到最基础的状态:一个容纳化学反应的泄殖腔,被既无意识亦无意志的过程主宰。躺在她身边的躯体仿佛某种终极的禁忌,既楚楚可怜又令人恐惧,没有任何道理。她强忍住瞬间涌到喉头的呕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