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3/5页)

深夜里,她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然后立即醒了。刚开始她以为是电石灯的气味太呛人,但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的却全是沙子。她的手指摸索着枕头:它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她这才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听起来就像大海的咆哮。因为担心吵醒波特,她试图忍住已经冲到鼻端的喷嚏,但却没有成功。她爬了起来。屋里很冷。她把波特的浴袍盖在他身上,然后从行李箱里找出两张大手帕,将其中一张蒙在自己脸上。这副打扮活像是强盗。叫醒波特吃药的时候,她试图帮他蒙上另一张手帕,这又花掉了二十分钟。她重新躺下,挪动毯子扬起的沙尘激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上,听着狂风在门外肆虐。

“我就在这里,在这恐惧中央。”她试图夸大实际的情况,借此来说服自己事情不可能变得更糟,但却徒劳无功。突如其来的风是一个新的征兆,它只可能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事情。风透过门缝钻进屋子,发出一种类似动物的单调声响。要是她能就此放弃,从此放松下来,清晰地知道没有任何希望,那该多好。但你永远无法得到绝对的确认,因为未来可能的方向总是不止一个。你甚至无法放弃希望。风吹沙驻,时间总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带来最可怕的变化,因为它绝不会是此刻的延续。

后半夜她再也没有睡着,除了定时给波特吃药以外,她一直试图放松下来。每次她叫醒他,他总会乖乖地吞下送到嘴边的水和药片,他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在破晓的灰败晨光中,她听到他开始啜泣。她像触了电一样坐起来,望向他的头所在的角落。她的心跳得快极了,难以名状的奇怪情绪充斥在她胸间。她听了一会儿,决定把这种情绪当作同情,于是她向他那边靠过去一点。啜泣声时不时会突然放大,听起来就像打嗝儿。激动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但她仍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聆听两种声音:屋里的啜泣声和外面的风声。这两种声音都如此自然,仿佛与任何人都全然无关。啜泣声突然停歇了片刻,然后她听见他清晰地喊道:“姬特,姬特。”她瞪大眼睛回答:“嗯?”但他却没再答话。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缩回毯子下面睡了一会儿。等她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来自天空的遥远阳光穿过空气中细微的沙砾,凝结成微弱的暗红光束,仿佛随时可能会被永不停歇的狂风吹走。

夜晚的寒意犹未消退,她起身穿过房间去上厕所,走动时她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试图少扬点儿灰,但所有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沙。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对头——就像整个脑子都生了锈。她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她的心里有个巨大的盲点——但却不知道是在哪儿。她仿佛置身事外,远远地看着自己笨拙地摆弄物件,整理衣服。“不能再这样了,”她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具体的想法。她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只能这样继续下去。

齐娜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罩在一张巨大的白色毯子里面,她顶着狂风砰地甩上身后的房门,这才从衣服下面取出一个小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杯子。“你好,夫人。R' mleh bzef.”她指指天空,把托盘放在床垫旁边的地板上。

热茶给了她一点儿力量。她喝光壶里的茶,坐在地上听了一会儿风声。突然间她意识到波特还没吃东西。茶满足不了他的需求。她决定去找齐娜问问,看能不能设法给他弄点儿牛奶。她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放声高喊:“齐娜!齐娜!”然而她的叫喊在呼啸的狂风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刚闭上嘴,就感觉齿缝中的沙子正在格格地摩擦。

谁也没有出现。误闯了几间壁龛般空荡荡的小屋以后,她终于找到了通往厨房的过道。齐娜蹲在厨房的地上,但无论姬特怎么比画,厨娘还是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老妇人打着手势表示她现在就去找布鲁萨尔上尉,让他过来一趟。房间里半明半昧,姬特一回来就躺在自己简陋的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揉着迷了眼的沙子。波特还没有醒。

上尉进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着了。军官掀开骆驼毛斗篷的兜帽抖了抖沙子,然后关上身后的门。骤然进入昏暗的房间,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姬特站起身来。上尉照例询问了病人的情况,但当她问起牛奶的时候,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她。罐装牛奶都是定量配给的,而且只有带着婴儿的妇女才有配额。“而羊奶总是又酸又臭,根本就不能喝。”他补充道。姬特觉得上尉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怀疑她藏着什么秘密和不可告人的动机。上尉责难的眼神激起了她的愤怒,她这才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真实了一点。“他肯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每一个人,”她忖道,“那为什么非得这么针对我?真见鬼!”但她现在太依赖这个男人,只得任由他窥探自己的反应。她站在那里,试图表现得绝望一点;她伸出右手悲悯地放在波特头顶,希望能借此打动上尉;她相信他肯定能搞到她想要的罐装牛奶,只要他愿意。

“总而言之,您的丈夫其实完全不需要牛奶,夫人,”他干巴巴地说,“我安排厨房炖的汤就完全够了,而且更好消化。我这就让齐娜送一碗过来。”他走了出去,夹着沙子的风仍在咆哮。

白天姬特照料着波特定时吃药进食,空闲时她一直在阅读。他完全不想说话,或许是因为没那个力气。阅读时偶尔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完全忘记了狭窄的病房和眼下的境况,然而每当她抬起头来重新想起这一切,感觉都像是被现实狠狠地拍在脸上。她一度险些大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而不真实。“斯巴。”她念道。她把元音拖得很长,听起来像是羊叫。

将近黄昏时,她觉得书看得有点烦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生怕惊醒波特。但是当她转过身来,却震惊地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在几英寸外盯着她看。突如其来的强烈不适感激得她跳了起来,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强迫自己用关切的口气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皱了皱眉,但没有回答。她支支吾吾地追问道,“你觉得那些药片有用吗?看起来至少烧已经退了一点。”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回答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依然清晰。“我很不舒服。”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回来?”她呆滞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拍拍他滚烫的额头,强忍着对自己的厌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