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到达了一座建在悬崖下的驿站。头顶的灯亮了。姬特前面那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回过头来,掀开兜帽满面笑容地指指外面,告诉她:“哈西伊尼费勒!”

“多谢。”她报以微笑。她想下车走走,但当她转头去看波特的时候,却发现他整个人蜷缩在外套下面,脸色潮红。

“波特。”她喊了一声,然后惊讶地听到他立即回答:“嗯?”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醒。

“我们下去喝点儿热的吧。你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

他慢慢坐了起来。“我根本没睡着,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完全不相信他。“我明白了。”她说,“呃,那你想去吗?我打算去。”

“我倒是想去,但我很难受。我大概是得了流感,或者其他什么病。”

“噢,胡说!怎么可能?说不定是消化不良,晚餐你吃得太快了。”

“你去吧,我不想动。”

她下了车,迎着风在岩石上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几口气。黎明似乎还很遥远。

驿站大门附近的某个房间里,一群男人一边唱歌,一边以复杂的节奏快速拍手。不远处另一个较小的房间里正在供应咖啡,她坐在地板上,伸出双手就着烧煤的陶炉取暖。“他不能在这里生病,”她想着,“我们俩谁都不行。”在这么荒凉偏远的地方,你别无选择,只能拒绝生病。她回到驿站外,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大部分乘客仍在熟睡,他们都裹着兜帽斗篷。她找到了波特,于是她敲了敲窗户。“波特!”她喊道。“热咖啡!”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去他妈的!”她忖道,“他只是想吸引我的关注。他巴不得生病呢!”她爬回车上,一路挤到他身边,他懒洋洋地躺着。

“波特!拜托,下来喝点咖啡吧,算我求你。”她梗着脖子盯着他的脸,一边轻抚他的头发一边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他蒙着外套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喝。求你了。我不想动。”

她不想迁就他,要是她一时心软帮他买来了咖啡,那没准儿正中他的下怀。但他一直在发抖,他真该喝点儿热的。最后她还是决定伺候他这一回。于是她说:“要是我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你会喝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嗯。”

当她再次冲进驿站的时候,戴着遮阳帽的司机正好走了出来,虽然他是个阿拉伯人,却没戴头巾。“等等!”她冲着司机喊道。司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似乎很想对她品头论足一番,但无人捧场——附近没有欧洲人,其他阿拉伯人又都是些乡巴佬,根本无法充分理解他想说的那些下流话。

波特坐了起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叹气。

“喝完了?我得把杯子还给人家。”

“嗯。”乘客们接力把咖啡杯传到前面,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紧张地向车尾张望,生怕杯子还没到手车就开走了。

他们在高原上慢吞吞地爬行。现在所有车门都敞开着,车里变得更冷了。

“我确实感觉好了一点,”波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天知道,我从没像刚才那么难受过。我想要是能有张床让我平躺下来,那就没事了。”

“但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她突然感觉多日来努力压抑的所有恐惧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你说呢。我们得中午才能到吧?真是一团糟,一团糟!”

“试着睡会儿吧,亲爱的。”她至少有一年没这么叫过他了,“靠过来,这边,把头放到这儿。现在你觉得暖和了吗?”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抵在座位上,试图借此替他缓冲车身的颠簸,但没过几分钟她的肌肉就酸痛起来,于是她放松下来靠着椅背,任由他的脑袋在自己胸口起伏弹跳。他的手在她膝上摸索着她的手,找到以后,他先是紧紧抓住,旋即又松开。她觉得他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她闭上眼睛,想着:“当然,现在无处可逃。我在这里。”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了另一处驿站。周围的平原一望无际,巴士穿过大门开进庭院,院子里搭着几座帐篷。一头骆驼傲慢地透过车窗向内张望,它的头几乎凑到了姬特的脸颊边上。这次所有人都下了车。她唤醒波特。“想吃点儿早餐吗?”她问道。

“信不信,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难道你不该饿吗?”她快活地反问,“都快六点了。”

他们又喝了一杯美味的黑咖啡,吃了点儿水煮蛋和椰枣。夫妻俩坐在地板上吃饭的时候,刚才在上一个驿站告诉她地名的年轻阿拉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姬特不由得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身高和轻盈的白袍下挺拔的身段。为了消除自己竟还有心欣赏别人的内疚感,她忍不住想让波特也注意到他。

“那个小伙子可真精神!”那个阿拉伯人离开房间时,她听见自己说道。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像是她说的,听到它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她感觉十分荒唐;她不安地等待着波特的反应。但波特正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她惊呼道。

“别让巴士跑了。”他说,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一个男孩扶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宽阔的庭院,绕过熊熊篝火、婴儿哭声不绝于耳的帐篷。他走路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折成了两半,一只手扶着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男孩指指远处角落里那座炮塔似的石头小屋。“厕所。”他说。波特爬上台阶撞进小屋,砰地甩上身后的木门。幽暗的小屋里弥漫着一股恶臭。他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听见蜘蛛网被自己的头撞破的声音。疼痛来得纠结而暧昧:强烈的绞痛与愈演愈烈的恶心彼此纠缠,难分难舍。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喘着粗气努力吞咽。室内微弱的光线来自地上那个方形的洞。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面飞掠而过。他挪到方洞前面弯下腰,伸出双手抵住对面墙壁。洞底散落着几块石头,土壤酸臭难闻,苍蝇嗡嗡飞舞。他闭上眼以这样的姿态站了几分钟,不时发出一阵呻吟。巴士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不知为何,刺耳的喇叭声让他觉得愈加痛苦。“噢,上帝啊,别按了!”他大声喊道,甫一出声立即化作另一阵呻吟。但喇叭声并未停歇,反倒开始一长一短交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仿佛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他睁开眼,不由自主地仰了仰头,因为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火焰。初升的红日照亮了洞底的石头和秽物。他打开门,姬特和年轻的阿拉伯人站在外面,他们一左一右扶着他回到车上。

一整个上午,窗外的风景渐渐笼上了一层艳丽而柔和的韵味,姬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沙子逐渐取代了岩石,零零散散的树木点缀在一片片密集的棚屋之间,聚居点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们还遇到了几支驼队。深肤色的男人骑在单峰驼背上,骄傲地握着缰绳;垂落的靛青色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庞,留在外面的眼睛用黛粉染得漆黑,看起来格外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