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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地球翻过个儿,把这个城市暴露在太阳下。这样珍妮又过了一天。除了星期日,每天都要去商店。假如不用卖货,商店本身倒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人们围坐在门廊上,把思想之图传给大家观看,这是很有趣的。而思想之图又总是蜡笔画的放大了的生活,因此听人们讲述它就更有趣了。

譬如说迈特·波纳的黄骡子的事吧。在上帝赐给人的每一天里,他们都聊这头骡子,特别是迈特本人在场听着的时候。山姆、利奇和沃特是聊骡子的人中的头头,别的人只是插嘴说几句偶尔听来的关于骡子的消息,而他们三个人听到和看到的关于这头骡子的事似乎比全县人加起来的还要多。他们一看到迈特瘦长的身影沿街走来,及至走到门廊上,他们就已一切就绪了。

“你好,迈特。”

“晚安,山姆。”

“真高兴你正好来了,迈特,我和几个人正要去找你。”

“干吗要找我,山姆?”

“非常严重的事,伙计,严重!”

“是的,伙计,”利奇就会插进来伤心地说,“需要你全力关注。你一分钟也不应该耽误。”

“到底是什么事?你该赶快告诉我。”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别在商店这儿告诉你,鞭长莫及。咱们最好一起沿萨伯拉湖走走。”

“出什么事啦,老兄?我不跟你们一起瞎胡闹。”

“你那头骡子,迈特,你最好去看看,它出事了。”

“在哪儿?它是不是走到湖里让鳄鱼咬了?”

“比这还要糟,女人们抓住你的骡子了。我中午时分从湖边过来时我老婆和别的一些女人把它放平在地上,用它的肋巴骨当搓板呢。”

他们强忍着的笑轰地爆发出来。山姆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是的,迈特,那骡子瘦得让女人们用它的肋巴骨搓衣服,洗完后晾在它腿骨上。”

迈特明白他们又让他上当了,那笑声使他生了气,而他一生气就口吃。

“你是个臭骗子,山姆,你个笨蛋,你、你、你!”

“啊,老兄,发火也没有用,你知道自己根本不喂那骡子,它怎么胖得起来?”

“我我我喂喂它的!我每次喂都给给给它一满杯玉米。”

“利奇知道你那杯玉米是怎么回事。他躲在你牲口棚附近看过,你量玉米用的不是喂牲口的大杯,那是个茶杯。”

“我喂它的,它太小气,不肯长胖。它老那么又弱又瘦是为了气我。怕要它干点活。”

“不错,你喂它,你喊它‘过来’,再加上皮鞭当作料喂它。”

“我就是喂了这下三烂了!不管怎么着我都跟它合不来,让它拉犁它简直拼死命抗拒,甚至连我到牲口栏去喂它,它都把耳朵往后一贴又踢又咬。”

“放心吧,迈特,”利奇安慰道,“我们都知道这东西很坏。我见过它在大街上追罗伯茨家的一个孩子,要不是风向突然变了,它就会追上他,也许还会把他踩死。你知道那孩子想跑到斯塔克斯洋葱地的篱笆那儿去,那头骡子紧追不放,越离越近,这时突然风向变了,把骡子刮出老远,因为它太弱啦,没等这下三烂掉过头来,小孩已经翻过了篱笆。”门廊上的人大笑,迈特又生起气来。

“说不定这头骡子见谁都撒气,”山姆说,“因为它以为它听见走向它的人全是迈特·波纳,又来让它空着肚子干活了。”

“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马上住嘴,”沃特反对道,“那头骡不会以为我像迈特·波纳,它没有笨到这个地步。要是我觉得骡子分不清的话,我早就去照一张相给它,好让它弄清楚了。我不会允许它对我持这种看法的。”

迈特拼命想说点什么,可嘴巴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跳下门廊怒火冲天地走了。但这也挡不住关于骡子的谈话。还有更多关于这头骡子的故事:这畜生是多么可怜,它的年纪,它的坏脾气以及它最新的罪行。人人都纵情谈论,它的显要性仅次于市长,聊起它来更有劲。

珍妮非常喜欢这样的聊天,有的时候她还编出关于这头骡子的有意思的故事来,可是乔不让她参加进去,他不愿意让她和这样没有价值的人聊天。“你是斯塔克斯市长太太,珍妮,老天,这帮人连睡觉的房子都不是自己的,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有能耐的女人为什么会拾他们的牙慧。这些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消磨时间。”

珍妮注意到他自己虽不谈论那骡子,可也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就是他那种大声的呵呵笑。但当利奇或山姆或沃特这帮能聊的人谈起世上某方面的事情时,乔就总是催她回店里去卖东西。他好像以此为乐。为什么他自己不能偶尔也去卖卖?她逐渐对店铺里面产生了仇恨,也恨那邮局。人们老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比如她正在数东西或者记账的时候,进来问有没有信,搞得她火气上来卖邮票找错了钱。还有,有些人的字她辨认不出来,写法特别怪,拼法也和她熟悉的拼法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倒都是乔自己整理邮件,可有时他不在,就得她干,结果总是忙成一团。

商店本身也使她非常头疼。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或从桶里拿出来,这活儿算不得什么,只要顾客要的是一个番茄罐头或一磅大米,问题就不大。可是如果他们还要一磅半咸肉和半磅猪油怎么办?这就从走几步、伸手够一够变成了数学难题。或者,干酪是三角七分一磅,可有人来买一角钱的。在这类事情上她进行过多次无声的反抗,她觉得这简直是生命和时间的巨大浪费,可乔总是说只要她想做就能够把事情做好,而他要她利用她的这些天赋。她就是不断地和这样一块巨石冲撞着。

头巾的事也总使她感到恼怒,但乔迪很顽固,在店里不能露出她的头发。这似乎太没道理了,但这是因为乔从来没有对珍妮说过他多么爱吃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当她在店里干活时,他是多么经常地在想象中看到别的男人沉溺在她的头发里。有一天晚上他就看见沃特站在珍妮身后,用手背轻轻在她辫梢蹭来蹭去,既不让珍妮知道又享受抚摸她头发的快感。乔在店铺后部,沃特没有看见他,乔真想拿着切肉刀冲上去砍掉那只冒犯了他的手。当晚他便命令珍妮在店里时要把头发扎起来。就是这样。她在店里是给他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可是他从来没这么说过,他这个人不会说这种话的。譬如说那头黄骡子的事吧——

一天傍晚,迈特手里拿着个笼头从西边过来,“我在找我那头骡子呢,谁见了?”他问。

“早上看见它在学校后面,”兰姆说,“十点钟左右。那么早它就在那么远的地方,一定是一夜都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