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见你的鬼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怒吼。“我不想再见你的面。”说时一把夺过奶羊,牵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罗伯特静悄悄地走了,没有羊,心里由于恐惧而难受得要命。他畏惧鼠疫,畏惧歌尔德蒙,畏惧寂寞和黑夜。他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歌尔德蒙安慰莱娜:“我留在你身边,别害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莱娜摇摇头。

“当心,亲爱的,你别也染上病。不许你再走近我。别再花力气来安慰我啦。我一定会死的,死了也好,免得有一天我看见你床空人去,把我给抛下。我每天早上都这么想过,这么担心过。是的,我倒是死了好。”

黎明时分,莱娜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歌尔德蒙不时地喂她一口水,自己抽空子也睡了一小时。过会儿天亮了,他在莱娜的脸上清楚地看出死亡即将来临的征兆;这张脸是如此枯萎,如此憔悴。歌尔德蒙走出小屋呆了一会儿,以便吸些新鲜空气,看看蓝天。林子边上几棵弯曲的红松已经沐浴着曙光,空气十分甜美、清新,但远处的山丘还笼罩在晨雾中无法看到。歌尔德蒙走了一小段距离,舒展着疲乏的四肢,同时进行深呼吸。在这个悲伤的早晨,世界是美丽的。马上又要开始四处漂泊了,应该向这个家告别。

罗伯特在林子里招呼他。情况有没有好转?如果不是鼠疫,他就留下来;歌尔德蒙可不该生他的气,他还照管了绵羊的嘛。

“带着你的绵羊下地狱去吧!”歌尔德蒙冲着他嚷道,“莱娜躺在那儿快死啦,我也已经给传染上了!”

后面一点是撒谎;他这么说,是想甩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尽管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歌尔德蒙却已厌烦他,认为他太怯懦,太渺小,不适合这个变幻无常、激剧动荡的时代。罗伯特走了,再也没回来。光明的太阳已经升起。

当他再走到莱娜身旁时,她睡着了。歌尔德蒙也再睡了一会儿;梦中,他看见自己从前的爱驹布莱斯以及修道院门前那棵美丽的栗子树,心情就像从一个非常遥远的荒野回顾已经失去的可爱家园似地感伤,醒来时,泪水已流淌在生着金黄色颊须的脸上。他听见莱娜喃喃低语,以为是在唤他,便从床上撑起身子;莱娜并未对任何人讲话,只是自顾自地在嘀咕,一会儿柔声细语,一会儿狠狠咒骂,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暗自饮泣,后来渐渐没有了声音。歌尔德蒙爬下床来,向她那已变样的脸俯下身去,既悲痛又好奇地注视着这脸上已被死神灼热的嘘息烤得扭曲和紊乱了的线条。亲爱的莱娜,他的心喊道,可爱而善良的姑娘,你也要离开我了么?你已经厌烦我了么?

他本来很想跑开,去漫游,流浪,迈开大步,呼吸新鲜空气,让筋骨疲劳一些,观赏种种新鲜景象,这会使他心情舒畅,这也许能减轻他内心的忧伤。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不忍心把姑娘一个人扔在这里等死。连每过几小时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也很勉强才做了。莱娜不能再喝羊奶,他只好自己喝个饱,因为除此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他也把奶羊牵出去过几次,让它吃草,喝水,活动活动。随后他又站在莱娜床前,对她说着绵绵情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黯然神伤但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死去。她神志还清醒,有时也睡着一会儿;但当她醒来时,却张不大眼睛,眼皮已经疲倦松弛地耷拉着。在眼睛和鼻子的周围,这个年轻姑娘一刻比一刻显得更苍老,在她青春年少的脖子上,生的是一张迅速枯萎的老太婆脸。她只偶尔吐出一言半语,叫一声“歌尔德蒙”或者“我亲爱的”,并竭力用舌尖滋润自己已经肿胀发紫的嘴唇。这时歌尔德蒙就喂她几滴水。

当天夜里,莱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抱怨,只是稍稍痉挛几下,便停止了呼吸,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她的全身。看着这番情景,歌尔德蒙不禁怦然心悸,恍惚间便想起了那些他曾常在鱼市上见过并寄予同情的垂死的鱼:它们的生命之火也是如此熄灭的,也是痉挛几下,一股冷气悠然掠过全身,便带走了它的光泽和生命。他在莱娜身旁跪了片刻,然后走出屋外,坐在野草丛中。他突然想起那只羊,便又走进屋去,把它牵出来;羊在周围嗅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歌尔德蒙躺到羊身边,把脑袋枕在它肚子上,一觉睡到天明。他最后一次走进屋,绕到金雀花枝条编的间壁后面,最后一次看了看死者那张可怜的脸。他不忍心就让她这么躺着,便去捡了一抱干柴和枯草回来,堆在屋子里,用火镰打着火,将柴草点燃。除了这个打火器之外,房里的任何东西他都没有拿。转瞬间,干燥的间壁已熊熊烧着了。他站在外边瞅着,脸让火烤得红红的,直到屋顶窜出火舌,椽子开始往下掉。母羊吓得咩咩叫着,乱窜乱跳。看来应该宰掉这畜生,烤熟一块来填饱肚子,为路途中增加一点力气。可是歌尔德蒙不忍这样做,便把母羊赶进荒野里,径自去了。一直到了树林里,他身边还有那燃烧的木房的烟味。在一生中,他从未如此难分难舍地踏上旅途。

然而等待着他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还糟。头几个农庄和村子已叫他够受了,越往前走却越可怕。整个地区,都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云下,所到之处无不弥漫着一派忧惧、恐怖和绝望情绪。最可怕的还不是死气沉沉的房舍,拴在链子上饿毙了的腐烂着的看家狗,倒卧道旁没有掩埋的尸体,四处行乞的儿童,城外大面积的焚尸坑等等;最可怕的是那些在恐怖和死亡的重压下目光茫然、失魂落魄的活人。一路上,歌尔德蒙听见和目睹了许许多多闻所未闻和触目惊心的事情:一当人们染了病,父母就抛弃儿女,丈夫就抛弃妻子,收尸的兵丁和医院的工役残暴得同刽子手一般,他们趁机劫掠,有时扔着尸首爱埋不埋,有时又把未断气的病人从床上拖下来,硬装在车上拉走。一个个心惊胆战的逃亡者孤魂野鬼似地四处游荡,见人就躲,拼命想要死里偷生。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恣情纵乐,大宴大饮,在死神拉的提琴伴奏下狂舞欢歌,调情苟合。还有一些人蹲在公墓前面或自己人亡物空的家门口,蓬头垢面,目光茫然,愁眉苦脸,怨天怨地。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谁都想为眼前的劫难找出一个替罪羊来,谁都自以为认出了酿成这场瘟疫的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据说有一些魔鬼似的坏蛋,在幸灾乐祸地传播着死亡,故意把死尸身上的黑死病毒取出来,涂到墙壁上和门把手上,投进水井里,并且传染给牲畜。谁要被怀疑成这种人而又未得到警告及早逃走的话,那就惨了:他要么让官府处以死刑,要么让暴民活活打死。此外富人与穷人之间也相互责怪,要不就认为在捣鬼的或者是犹太人,或者是意大利人,或者是医生。在一座城市里,歌尔德蒙愤怒地目睹着整整一条犹太人住的街道被烧掉,火从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蔓延,周围站着欢呼雀跃的人群,惨叫着逃出来的人又被武力赶回到火海中去。在恐怖、愤懑以至疯狂的气氛中,到处都有无辜的人被打死、烧死、刑讯而折磨死。歌尔德蒙感到愤怒和作呕,在他看来,世界已遭毁灭,已遭荼毒,人世间似乎再不存在什么欢乐,什么清白无辜,什么相亲相爱。他时常逃身到那些恣情纵乐的人们中去;到处响着死神的提琴声,他很快便听熟了它;他时常参加那些绝望者的饮宴,在沥青火把的映照下弹琴狂舞,通宵达旦。